“犯妇花婶,你可承认打过董二?”
禹城县令厉声喝问,瞅了瞅左右,好象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可以充当惊堂木的,也就只得作罢了。
明明是三位县太爷并排而立,唯独禹城县令声音最大,气势压过了大兴与杞城。
“打、打过,可、可是他那时……”
“凶器可是锄头?” 禹城县令又是一声厉喝。
“锄头……当时锄头,似乎、好像,砸到过。”
“砸于何处?”
花婶一个乡间妇人,被如此这般一再逼 问,早就方寸大乱,依稀记得,锄头从手中掉落的时候,是砸在董二脑袋上的。
她的记忆开始混乱,似乎最后给董二一锄头让他彻底死绝的,不是董秋,而是她自己。
“是……好像,是砸在脑袋上的吧?”她喃喃地回答。
“大人,哪有这样问案的?这分明就是你连声喝问给吓出来的嘛。”秦微知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说道。
“本官暂以花田为公堂问案,一未上刑二未拷打,怎可说犯妇招供是被本官吓出来的?本官如不这样问案,那该怎么问?难道本官应该朝她温言好语求她招供不成?”
禹城县语带调侃,引得周遭一片哄笑声,把个人命官司变做了看戏的台子。
“再则,本官问你话了吗?公堂无关人等随意喊叫,当以‘咆哮公堂’论处,按我大明律例,须打二十大板以敬效尤。本官看在楚大人的面子上不打你,还不速速退至一旁?”
禹城县令笑罢了,又大声喝叫。
秦微知还想说,声音被衙役一声声“威武”给压下去了。
“这不是你打抱不平的时候,有证据再说话。”楚镜冷声说道。
秦微知看了看楚镜那副冷黢黢面孔,大有可能她挨了板子他也不会管的样子,只得乖乖地闭上嘴。
他说得对,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说什么都没用。
“你凭啥看他的面子?我与他也没甚交情。”
她嘀嘀咕咕的,气呼呼扭身走开。
“那,下官继续?”禹城县令朝楚镜问道。
楚镜不置可否。
虽然楚镜是锦衣卫,官阶也比县令高得多,但这是属于地方的案子,那么县令便是主审,楚镜即为旁听,锦衣卫的权势再大,表面上的规矩也还是要讲的。
“嗯哼……”禹城县令咳了一声,继续。
“犯妇花婶,你因花田间一些嫌隙杀害董二在先,后又因不堪董秋的一再敲诈勒索,而设计毒杀了董秋,又假借月月红故弄玄虚以图障人耳目。然则,于行凶之时又被邱义撞见,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将邱义杀害灭口。”
禹城县令侃侃而谈,末了又补充一句,“本官之推断,乃经过深思熟虑,步步都合情合理。”
“犯妇花婶,你快快招认,以免皮肉之苦。本官实在不喜欢动刑,尤其是对女人动刑。”
花婶茫茫然望着禹城县令,点了点头。
“那不就结了?”
禹城县令喜出望外,比另两位县太爷跨前一步,搓着手喜滋滋地看着楚镜。
总算是在锦衣卫大人面前露了一手,看到他雷厉风行的断案能力了。
楚镜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案子才刚刚有了一点眉目,尚未展开,这么着急着结案,未免太草率了些。
急功近利若此,叫人侧目。
“花婶乃一老弱妇人,杀五大三粗的董二,如何杀?此一存疑。毒杀董秋、邱义,如何毒?此再存疑。邱顺又是怎么回事?与花婶有无相关?此又存疑。花婶供述前后不一,疑点重重,如何就此结案?”
“这……”禹城县令收了喜色,只剩下不停地搓手了。
楚镜不再理会禹城县令,转向老仵作。
“老人家,查验情况如何?”
老仵作蹲在地上,将那头骨拿在手里摆弄许久了,秦微知亦蹲在那里,一脸好奇地问东问西的。
楚镜不禁摇了摇头,这赊刀姑娘的好奇心也未免太重了些,人人都退避三舍的尸骨,她凑上去作甚?
“大人,这头骨上的确有两道明显的伤痕。”老仵作拿着那头骨上前来说道。
“一个伤痕状似锄头,另一个,恕老巧眼拙,实在看不出来。”
另两名仵作也凑上来左瞧右看,都看不出来是什么凶器造成的,只能确定锄头造成的伤痕比另一道伤痕要深得多,应是致命伤。
楚镜命人将花婶家的锄头拿来比对,与伤痕吻合,连锄尖的豁口都严丝合缝,可以确认为凶器。
董秋已死无对证,花婶此前的供述也只能是一面之词,在审问之下她又已亲口承认了用锄头砸董二脑袋,若是没有更加有力的证据,想要翻案实难。
楚镜只得命人先将花婶收监,尸骨运回去再进一步查验。
“大哥,收往哪家衙门?”容白问道。
“自然是禹城。”禹城县令立即应声。
嫌犯花婶是卓庄人,自然归属禹城,乃至之前的死者都将归之于禹城,已经毋庸置疑,大兴与杞城两位仁兄已经不可能再来抢功了。
禹城县令甚至已经打好了卷宗腹稿,经过通宵达旦的努力,在短短数个时辰之内,一举破获了一系列月月红连环杀人案,凶犯乃卓庄人氏花婶,业已供认不讳。
当然,他不会忘记多加一句,锦衣卫副千户大人楚镜,在破案过程中给予了极大的协助。
他盘算好了,若他有朝一日得以升迁,必当厚礼重谢楚镜,往后的仕途也许还要靠他节节高升呢。
花农们更是如释重负,不用再担心谁会成为“下一个”了。
皆大欢喜啊,皆大欢喜。
花婶形容枯槁,手中紧紧攥着她那褪色的红肚兜,口中不停地喃喃着。
“冤枉,我冤枉。”
“大胆犯妇,适才已经招认,还敢喊冤?你可知翻供是要滚钉板的?”禹城县令怕节外生枝,厉声将花婶喝止。
“不不不,我不冤枉、不冤枉。”花婶拼命摇头摆手。
花婶男人却依旧骂骂咧咧。
“败家娘们,罪都认了,还喊什么冤?别指望老子给你使银子打点官司,先前蚀去了那么多钱财,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
花婶嫁给这个男人已有数十载,生有二子一女,皆已成家立业,她依旧日夜操劳种花养家,但这个男人对于自家女人即将面临的绝境并不关心,更多地是为自己遭受的钱财损失而感到心痛和愤怒。
“早见官早偿命,早死早投胎,也不至于害老子蚀了这许多钱财。”男人冲着花婶高声骂道。
花婶已是绝望之境,又添男人几句恶语,堪比那寒冬里冰刀剜心一般,便朝着田边的水窖一头扑去。
幸得楚镜眼明手快,硬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那男人犹自毫无怜惜之心,只顾着掰着手指头,算起这一年多来花婶贴补董秋的账,准备找蒲柳去清算。
那张脸看在秦微知的眼中,已经变形、扭曲,与记忆中继父的脸重合在一起。
“世间竟有你这般薄情寡义之人。”楚镜沉下声来训斥道。
容白亦指着那男人痛骂:“花婶不论如何也与你数十年夫妻,养儿育女种花养家。如今有难,丝毫不见你只言片语的慰藉,却只管挑那最难听的话来逼她去死,你还有没有良心?”
那男人却呵呵冷笑:“有难那也是她自找的,我又没逼她去杀人。大人且快将她押走吧,要杀要剐都与我无关,我眼不见为净。败家折财、丢人现眼的东西。”
男人说着,跺跺脚扬长而去。
“楚大人,下官这就将人犯押回去收监了。”禹城县令上来道。
“不可。”秦微知着急道,“此案疑点颇多……”
禹城县令斥道,“你这赊刀女越发不知礼数了。就算董秋与邱义之死尚无定论,但董二之死与花婶脱不开干系吧?本官将她押回县衙大堂去继续审问,有何不可?”
秦微知语结。
楚镜点了点头。
“只是待审,尚未定罪。给我好生看管着,若有任何闪失,唯你是问。”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严加看管,绝不让她在开刀问斩之前寻死觅活,确保砍头的时候是囫囵个的。”
秦微知觉得,这禹城县令的话怎么听都不顺耳。
“大人……”
她朝楚镜唤了一声,但话还未说,楚镜便挥了挥手将她制止了。
“我知道,只有如此。”
秦微知没有再言语,她明白了楚镜的意思。
案子虽然疑点颇多,但禹城县令说的也没错,无论如何花婶与董二之死逃不开干系,收监和堂审都是合乎律法的。
而且,以眼下这个情势来看,收监对于花婶来说或许更好些,若发放回家,则更有可能因受不了那男人的几番打骂而寻了短见。
她默默地上前为花婶整了整衣裳,又捋了捋头发,尽量让花婶在人前体面一些。
她愿意相信花婶最起初的供述,但眼下董秋已死,没有任何对花婶有利的证据。
相反,禹城县令的所谓推断则有充分的理由,让在场的人们认定花婶就是凶手。
花婶先杀董二,继而杀董秋与邱义,且已供认不讳,就差回到公堂上,写好供状让她签字画押了。
几乎已成定案。
楚镜下令将她暂为收监,也只是权宜之计。
花婶被押走时,于狼狈不堪中抬起眼来,深深看了蒲柳一眼,张了张嘴却终未说话,
“等一等。”秦微知忽然唤道。
她快速来到蒲柳面前。
“此前花婶说,那天董二是从你的花房里出来的,且当时就已受伤流血,他是为什么受伤?前后发生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你可否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董秋用锄头砸的董二,还是花婶?”
蒲柳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秦微知急了,抓着蒲柳的胳膊。
“花房就这么点大,窗外即是埋尸之地,当时天也未全黑,你不可能看不到。”
蒲柳依旧摇头,神情漠然,一口咬定什么也没看到。
“蒲柳,这关乎花婶的性命……”
见秦微知抓着蒲柳不放,楚镜只得上来将她的手从蒲柳胳膊上掰了下来,紧紧握在手里。
透过掌心里的小手感受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他方才说道,“蒲柳的精神不太好,不可逼迫太甚。待她想明白了,或许会愿意去公堂上给花婶作证的。”
“蒲柳,你说是吗?”他问道。
蒲柳没有回答,只是朝着楚镜与秦微知施了一礼,领着小月儿退回到她的花房去。
随着花婶被押走,三县太爷与三班衙役退去,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去,花农们也都回到各自的花田里劳作。
热热闹闹的花田一下子变得十分清静。
蒲柳则抱着小月儿坐在花房门前,目光无神地呆望着花田里一片狼藉。
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而直到目前为止,蒲柳还没有提过一句要将董秋的尸体收回安葬,也未曾问过一句董二的尸骨如何处置。
除了小月儿,她没有任何可关心的,人或事。
“不,真相不是这样的。”
费心费力找出了董二的尸骨,牵扯出一个花婶,却并没有解开董秋与邱义之死的真相,反而使案子更加扑朔迷离,而官家人明显就想以花婶了结,这让秦微知感到深深的失望。
“赊刀人,虽然你算准了董二的埋尸地,但尸骨是我大哥挖出来的,这场赌约就算是扯平了,从今往后各走各的吧。你走你的江湖路,继续赊你的刀,莫再多管闲事。”
容白冲着秦微知,语气中带着厌弃。
“至于真相,我大哥会慢慢查的。”
“花婶能等你们官家人慢慢查吗?”秦微知问道。
此前花婶已当场认罪,禹城县令只要往上报,判决很快就会下来,就算是锦衣卫的身份也难改变花婶的命运,除非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花婶并未杀人。
“现在是花婶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杀人好吗?再说了,她有没有杀人,那也是我们官家人该管的事,禹城县查不清,自有我大哥和我出手,与你一个赊刀的女子何干?”
容白反问,瞥了一眼秦微知与楚镜的手。
秦微知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都在楚镜的手里紧紧握着,不禁颤了一下。
楚镜也才察觉,急忙放开了,咳嗽了两声以掩饰尴尬。
“嘻。这是不是打了个平手的意思?”魏紫烟笑开了,“容白哥哥,那我们俩也握一下手呗。”
魏紫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握住容白的手,还使劲晃悠了两下,这才红着脸跑开。
容白哥哥?
秦微知看着满脸不悦又尴尬至极的容白,欲言又止。
当场拆穿别人女扮男装,无异于害人性命,以此为把柄与对方逞口舌之争,亦非她所欲。
她想了想,说道:“这不是平手,这摆明了就是我输的意思。”
她望向楚镜,“但是,你也并未赢。有本事,在花婶被问罪之前查出真相来,我便服你。”
“那是自然。这赌约,尚未完。”
楚镜点头,他将手一指,“陆大官人对这个结果似乎也不甚满意。”
秦微知没想到,陆焕然也没有离去,正站在三尺土坑前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凝眉蹙目。
不知道为何,她觉得他不笑的时候,更象烧饼哥哥。
而他身旁木轮椅上的卓问,又开始扯她的无义草,红艳艳的花瓣在她的手心里捏碎,抛进土坑中。
红色的花汁顺着她的手心往下淌,似一滴滴鲜红的血。
“生无义,死无义。”她低着头,喃喃念叨着。
忽地又支愣起脑袋,大声道,“快,来不及了,地狱的门就要关上了。”
“会的,我会的。”
陆焕然抚着卓问的头,轻声细语地安抚着,直到卓问又垂下头,闭上眼睛,似睡非睡。
她面前的那盆无义草已经无花,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杆子,她却依然抱着花盆不撒手。
莫名其妙,又不可思议,且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