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场大戏散场,热闹过后,只剩寥落。
“大哥,我们走吧。”
容白说着,很不客气地瞟了秦微知一眼,迫不及待远离赊刀女,和大哥尽早回京的心思尽显无遗。
“姐,我们也走吧。”魏紫烟说道,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希冀,一心想要和“容白哥哥”一块走,却忘记了人家骑马你挑担,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秦微知与楚镜都没有回答,却不约而同地蹲下来收拾起那些零落的月月红。
这些月月红是被连根掘起的,花虽然烂了,但修修剪剪还可以重新种回去,有些花枝还可以用来扦插。
他们将收拾起来的花摆放在蒲柳跟前,询问她该如何修剪,蒲柳对此却兴致索然,只回了一句:“随意”。
楚镜扶额想了半晌,只能“随意”修剪一气。
眼下他们能为蒲柳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至于还能不能种出花王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人您觉得,待蒲柳平静下来之后,能想起花婶曾经教她种花的一点情分,将董二被杀那天的实情全部说出来吗?”
秦微知看着蒲柳冷漠的神情,心中着实没有把握,那蒲柳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个土坑,而后垂下头去,似乎刻意在回避着什么。
“花婶若有罪,自然逃脱不了律法的制裁。但她若是罪不至死,也该还给她一个公道。”楚镜说道。
“不是罪不至死,花婶本就是无罪的。”秦微知说道。
“目前并没有任何对花婶有利的证据,你又何以断定花婶无罪?”
“凭……”秦微知想了想,回道,“凭一个赊刀人的敏锐嗅觉。”
“嗅觉?若说你识花靠嗅觉,本官服你。但是,断定一个人有罪无罪靠嗅觉,本官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说的嗅觉,并不单单指通过鼻子去闻,而是用心,心,你懂吗棒槌!”
“你才是棒槌。”楚镜笑了,“本官只相信证据。”
“把人关进大牢然后再慢慢找证据吗?”
“不这样又如何?你觉得花婶回家比坐牢能好过吗?”
“在家,那男人再呱呱呱的,就拿菜刀劈了他。在大牢,她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吗?”
“花婶若也似你这般,本官又何必多管闲事。”
“一个妇人的生死在楚大人看来,只是闲事吗?”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一声更比一声高,但面前的蒲柳仍然是不为所动,眼皮子都不肯抬一下。
秦微知的目光几番落在小月儿的脸上。
蒲柳不管在哪里总是搂着小月儿,她能看到的,小月儿也一定能看到,那一天,董二离开花房前后的事,她也一定都知道。
秦微知每每想开口,又止住了。
“她还只是个孩子。”楚镜说道。
听到楚镜的声音,秦微知没有吃惊,只是点了点头。
已经习惯了,在自己刚有一个眼神的时候,他便能猜中她内心的想法。
“从我看到这个孩子,除了哭,就没有听到她说过一句话。”
“但她是她母亲的宝。”楚镜淡淡的回答,却让秦微知怔了一下。
“母亲的宝”对她来说,是一个太过奢望的东西,在她的记忆里,只有母亲搂着弟弟的样子,却不曾有过母亲搂着她的任何印象。
“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宝,会不顾一切,做任何事,哪怕欺天灭地。”楚镜接着说道。
“所以,大人认为蒲柳的沉默,是为了小月儿吗?哪怕以花婶的生命为代价?”她问道。
楚镜摇了摇头:“不知道。没有证据。”
“昨日蒲柳……”
秦微知想说的是,昨日蒲柳为了与董秋抢长命锁而不顾女儿死活的情形,那不象是一个为了女儿不顾一切的母亲的行径,同时亦完全不象是一个懦弱的女子,倒是有可能如楚镜所说的那样,做出什么“欺天灭地”的事情来的。
但此时容白挤了过来,在他与她之间。
“昨日发生了什么?”楚镜追问道。
“昨日的事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我给董秋赊了一把菜刀,就只有这些。”
秦微知应了一声,很知趣地走开,为容白腾出了位置。
她在小月儿面前俯身问道,“小月儿,可以让我看看你的长命锁吗?”
小月儿没有反应,而蒲柳一把将小月儿拽转过身去,长命锁上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秦微知还想继续与蒲柳商量,却听到耳后传来锄头砸在石子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转头一瞧,却见陆焕然正挥锄干得起劲。
他那位木轮车上的姐姐仍在抛撒花瓣,但已不是无义草,也不是那些零落的花王,而是花田里另外的一些月月红。
陆焕然这位京城大富商,竟然也会亲自动手帮忙填土,干得虽然不太熟练,不多会儿便满头大汗,但汗水映衬着的那张笑脸,让秦微知颇为意外又感动。
“真是太难得了。”秦微知感叹道。
“蒲柳尽快种上新的月月红,花田就能连成片了。”陆焕然笑道。
她不禁抬眼,目光扫过整个花田。
蒺藜墙已经被楚镜推倒,花田一望无际,处处可见弯腰埋头在花田里劳作的花农。
“月月红虽然好看,但也最易招虫,花农们想要多挣些银两,只有辛苦劳作才行。”
秦微知念叨,从前师父种花不成样却总是忙着捉虫的情景浮现眼前。
“是啊,尤其是月月红,在开得最烂漫的时节,虫子也越发长得又多又快,因此花农要加倍地劳作捉虫,可见花农有多辛苦。之前在下不欲损毁花王,亦是出于对花农的一片怜惜之心。”
“可是……”秦微知忽然心生疑惑,手里拿着花枝停住了。
“既然月月红这么容易招虫,为何蒲柳家的花田却少见?尤其这十几株花王里明显少见虫害,不,是一只虫都未见。土是一样的土,花是一样的花,虫却为何厚此薄彼?”
楚镜虽然离秦微知一丈开外,但她与陆焕然的话是一句也没落下,闻听此言,便看看地上零落的花王,果然是一只虫子也没有。
蒲柳家花田里其他月月红虽然也有虫子,但是极少。
他又望了望其他花田里弯腰劳作的花农们,若有所思。
“倒也不是她家花虫少,应是因为她就住在花房里,出门就是花田,随时可下地里捉虫,没日没夜地辛苦,这才将虫子都捉光了。”陆焕然道。
秦微知想了想,这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虫子捉光了,花才好,才能卖得好价钱。若她肯将花田盘于我,往后便可由我来收花卖花,我也可安排一些人手来一起种出更多花王来,相信整片花田的花都能卖更好的价钱。”
陆焕然见秦微知未答,又笑道。
“我说陆大官人怎么亲自抡起花锄头来了,说到底,还是为了银子的事。”秦微知说道。
“让秦姑娘见笑了,在下毕竟是个商人,赚钱乃在下的本份,更何况在下多赚,也就是花农们多赚,五五分成,好处不分彼此的。”
虽说仍免不了商人的俗气,但重在说得诚恳,承认有着一颗赚钱的心,秦微知不禁一笑。
这一笑不打紧,楚镜忽然“哧”地一声,一根花刺扎在他的指尖,鲜血淌了出来,滴落在地上一片花叶上。
蒲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秦微知正要上去瞧瞧,却听到容白焦急地唤了一声“大哥”,便抓住了楚镜的手,心疼得快要落泪。
“怎么这么不小心嘛。”容白嗔怪道。
秦微知当即退了回来。
“不打紧,小事一桩。”楚镜笑道。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伤也不知受过多少,你又不是没见过。只不过是不小心被花刺扎了一下而已,何至于这般紧张?哎,你还哭上了?娘们叽叽的。老大不小了还这么爱哭,往后还怎么娶媳妇保护家小?”
秦微知扑哧笑出了声。
敢情楚大人至今不知身旁的容白是女儿身!
容白抹着眼泪,顺手将蒲柳搁在水窖边的护套丢给楚镜,红着脸跑到魏紫烟身边去了。
“容白哥哥,往后你保护我吧?我跟你一块儿回京城。”魏紫烟满心欢喜。
“好一个见色忘义的魏紫烟。”
秦微知不禁暗骂了一声,被这么一打岔,她的手也被花枝扎了一下,幸好只是花刺轻轻一触,有一点疼,但并未见血。
楚镜瞥了一眼,迅速将护套递了过来,说道,“这东西我用不惯,还是你用吧,小心扎了手和容白一样哭鼻子。”
秦微知有些尴尬,明知容白在一旁眼巴巴盯着,这护套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抬眼间,只见蒲柳眼正盯着她看,眼神间似有焦虑之意。
只是,转眼间,又换做了一副漠然的神情,抱着小月转身进了花房,还将房门给关上了。
望着紧闭的房门,一抹疑虑重又袭上秦微知的心头。
打一开始,蒲柳的行为就挺耐人寻味。
董秋不肯将花田盘出去,是因为他知道自家花田里埋着他的亲爹,尚可以说得过去。
但蒲柳辛苦种出的花王,却为何一朵也不肯卖?
要知道多少来月花节赏花的男女都想出高价来买,蒲柳一概回绝,非说是母株不卖。
如此视若珍宝,却为何在人们将它们连根掘起的时候,却反而不吵不闹,未说过一声“不”字,未曾流一滴泪?
甚至在楚镜他们为她重新修剪种植的时候,非但一点没有要上手帮忙的意思,还冷冰冰说“随意”?
如今董二与董秋都已经死了,她完全可以带着小月儿继续种花为生,和其他花农一样与陆焕然五五分成,相信日子也不会太难的。
可是,她对即将开始的新日子,并没有多大的热情。
“你又盯着蒲柳,想什么呢?”楚镜问道。
“长命……”秦微知刚开口,忽听得花房内一声清脆的破碎声,继而传来蒲柳的哭喊声。
“救命,救命哪。”
楚镜一跃而起,踹门而入。
只见小月儿面色煞白,浑身发抖,四肢抽搐,牙齿咬得咯咯响,口中不断有白沫溢出,地上则是一个破碎的碗和稀粥。
“粥有毒。”楚镜与秦微知同声道。
楚镜迅速将小月儿抱至花房外的空地上,唤秦微知解开她的衣袢,而后使劲拍打,让她尽量将适才喝的稀粥吐出来。
这种时候,催吐是唯一的办法,若所中的不是剧毒,或许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抱着她的头,尽量侧往一边,小心别让她噎着,否则容易窒息,那会更要命。”楚镜吩咐道。
“我知道。”秦微知应了一声。
两人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拍打,倒是十分默契。
“不是,不是。”
蒲柳哭着追了出来,拼了命将小月儿抢了回去,将手指塞进小月儿的嘴里。
小月儿的牙齿不再咯咯响,但白沫还是不断地从嘴角溢出来,四肢也未停止抽搐。
可是她除了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陪着她一同浑身颤抖之外,别无他法。
“不是中毒,是羊癫疯,胎里带来的。”蒲柳哭道。
“羊癫疯?”秦微知与楚镜两人差一点惊掉下巴,尤其是楚镜,这个糗可是出大了。
这才想起之前花农就说过,蒲柳养花是一把好手,养女儿却不行,娘胎里就带有羊癫疯的毛病,发起病来吓死人。
秦微知听说过这个病,但还未曾亲眼见过,误以为是中了毒。
“不是中毒就好。我送孩子到镇上找个大夫吧?”楚镜回过神来,说道。
“没用的,大夫也看不好。”
蒲柳摇着头,愧疚地看着怀里还在不停抽搐的女儿,哭道,“是娘对不住你,是娘不好。”
楚镜不再说话,秦微知亦默然,只能焦急地看着小月儿在痛苦中挣扎,直到她渐渐地平复下来。
羊癫疯是富贵病,那富人家的孩子每日多少滋补汤药养着都养不好,更何况蒲柳这样的穷人家。
“好了,总算过去了。孩子再大一些就慢慢会好起来的,往后你们娘俩的日子还长着呢。”
也许是陆大官人还没走的缘故吧,原本最不愿意管蒲柳家闲事的花农们又聚拢了来,都好心地劝慰起蒲柳来了。
“来、来,给、给孩子喂些凉茶,我家、里熬的。”
好心的磕巴叔端着一碗凉茶过来,还没到半道就洒得差不多了,只得随手往花田水窖里舀了些水来兑上,嘿嘿笑着就往小月儿嘴里灌。
“别。”蒲柳一声惊叫,一手将水碗打翻在地,自己去竹引子那边接了一碗水,这才喂给小月儿。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为了方便灌溉花田,这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花田边上修一个水窖,用竹子做引子将山间泉水接入水窖。
因是山泉,水质干净又清甜,既可灌溉花田也可供人畜饮用。
花农们劳作期间渴了,随手从水窖里舀一碗水来便喝个畅快,没有人会觉得水窖的水脏。
而蒲柳的做法委实怪异。
“蒲、蒲柳、柳,你这是啥、啥意思?你若嫌弃我家水窖脏也就算了,这、这可你自家水窖里的水,干、干净着呢,一只水蛭都、都没有。”
“水蛭?”秦微知打眼一瞧,蒲柳家的水窖果然异常干净,一只水蛭都不见。
水窖常年从山上引水,因而十分潮湿,有水蛭附着在水窖壁上是司空见惯的事,反之,一只水蛭都没有,即为反常。
就象蒲柳的花田不长虫一样,难道水蛭也厚此薄彼?
秦微知的目光落在隔壁花婶的水窖处,楚镜已然奔了过去。
秦微知转头奔去看了另外几处水窖,无一例外都附着许多水蛭。
两人在花田中相遇,站住了。
“不是稀粥有毒。”他说道。
“而是水有毒。”她接了下一句。
“蒲柳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