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水窖里的泉水既可浇花,亦可供人饮用,水窖边通常都会放一块碗,人们渴了随手舀上一碗喝,董秋亦不例外。
“蒲柳,你早知水窖的水有毒,对不对?”
秦微知望着蒲柳问道。
虽然还不能断定蒲柳就是投毒者,但至少她是知情的,这一点秦微知非常肯定。
“哦,我知道啦。蒲柳,你定是知道有人往水窖投了毒,而你明知道毒却看着董秋喝了去死,对不对?”
还未等蒲柳回答,魏紫烟忽而大声嚷嚷了起来。
叫嚷声立即将花农们都吸引了来,都对着蒲柳指指点点,怪不得她的行为那么怪异,不让小月儿喝水窖的水,还以为是嫌弃磕巴叔,却原来是水里另有玄机。
“先、先前还、还琢磨花婶怎、怎么么给董秋下的毒呢,却原来、来是投在了水窖里,怪、怪不得他家水窖没、没有水蛭呢。”磕巴叔说道。
“董秋他就是个恶棍,打女人和孩子的男人,就是该死。埋了自己亲爹还敲诈花婶,被毒死了也是活该。蒲柳,你知道水里有毒也无可厚非,如果我是你,也会盼着董秋那恶棍早点死的。”魏紫烟又嚷嚷道。
秦微知虽然不喜欢魏紫烟那般咋咋唬唬的,但此刻却很赞同魏紫烟,因为,她将她心底里想说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那就是,蒲柳盼着董秋死。
但凡有此念头,才会对她先前说董秋不得好死那般在意,概为做贼心虚也。
也就是说,她必定知道董秋命不久矣,便会十分在意他人提及此事。
这是一种人的逆反心理,明知如此,却非要反着来。
师父常常教诲,很多时候必须从常理的反面去看待人或者事,才能看得清辨得明,也才能分析得透彻。
唯有如此,才能成为一个好的赊刀人。
她静静地等蒲柳的反应。
蒲柳抬起头来,看着魏紫烟,反问道:“他是我孩子的爹,你当着孩子的面说我害死她爹,究竟是何用意?你又有何凭据说是我害死的?”
“呃……”
魏紫烟一时语结,嘟囔道,“我并没说是你害死,那是花婶投的毒不是?我只是说……只是说你明知水有毒……嗨,其实,就算你承认了知道水有毒也不打紧的。”
转而又冲着楚镜嚷嚷,“虽说毒死人要偿命,但是见死不救不用偿命,见一个恶棍死而不救更不用偿命,对吧锦衣卫大人?”
“毒?”
众人吃了一惊,蒲柳偿不偿命与他们无关,但不知花婶究竟投了多少毒?自家水窖里的水有没有被投了毒?
有人已经开始追悔,曾经为了一点小事与花婶有过口角,那岂不是……一时间人人自危。
楚镜没有回答,和所有人的目光一样紧盯着蒲柳的面庞。
蒲柳十分淡定地转头回望着秦微知,摇了摇头,答道,“我并不知。”
“你若不知,为何不让小月儿喝水窖里的水?”秦微知进一步逼问。
“水窖的水落了尘土,孩子体弱,经受不住。”蒲柳淡然答道。
秦微知看了看小月儿,蒲柳的理由虽然牵强,却又令人无法反驳。
“知不知另说。验。”
楚镜也不废话,将手一挥,容白即刻上前,从袖口取下一枚银针来验水。
可是,验了一碗又一碗水,皆验不出毒来。
“赊刀的,这回你猜错了吧?”容白冷笑。
秦微知没有吭声,一把薅过银针来,沿着水窖壁上验了一圈,还是没有任何毒物的迹象。
不论是水还是水窖,确实无毒。
“会不会是因为水窖的水太多,毒物被稀释了?”她自语道。
“那也毒不死董秋。并且……”楚镜说一半,停住了,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那赊刀的会懂得的。
仵作说过,董秋死得十分蹊跷,看似中毒症状,而口鼻咽喉均未见毒物残留,由此可推断,毒并非由口入。
看来是自己错怪蒲柳了。
简单地从蒲柳一个反常的举动来判断水有毒,未免太武断了些。
没想到两人既能同时想到一块儿去,亦能同时犯同一个错误,秦微知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但是,这个错误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可以证实,花婶并没有在水窖里下毒害死董秋。”
她仰面看楚镜,恰见他亦凝目望她。
“也正因此,董秋之死仍是个迷。”楚镜移开目光,答道。
迷未解开,他与她之间的赌约就还未完。
“就算是打了个平手吧,谁也没输,谁也没赢。大哥,我们不跟她赌了,快点回京行不?别忘了我们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正事要办。”容白乞求地望着楚镜。
楚镜与秦微知同声答道:“不行。”
真相未明,就是双输,楚镜不答应,秦微知更不答应。
“人命关天,都是大事,岂有重不重要之别?”楚镜正色道。
“若不是因这赊刀女……”
容白嘟囔着,偷眼瞟着楚镜的面色,未敢再往下说,为了这个赊刀女,大哥今日已经好几次给她脸色看了。
“可是,已经查证过了,水窖的水确实无毒。”容白想了想,不甘心地接着说道,“反正,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关蒲柳的事,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
“大哥,不要再被赊刀女牵着鼻子走了,想要真相,不如去将花婶提出来问一问,或许还能查出什么真相来。”
“花婶已经精神不济,你若觉得可以问出什么名堂来,自己去问就是,我不拦你。”楚镜面色依旧冷峻。
“大哥不去,我便不去。大哥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休想撵我走。”容白气咻咻一跺脚,却不肯离开楚镜半步。
“没出息的东西,跟了我三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还不如一个小小赊刀女。”
楚镜一句话,得罪两个人,容白与秦微知顿时都朝他翻白眼。
“诸位乡亲们。”陆焕然的声音响起,笑意浮上他的脸。
“锦衣卫大人验过水了,并无毒。大家都可以放心喝水了。你们也别再错怪蒲柳,她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妇人罢了。往后,还请诸位乡亲对蒲柳母女多加照应,大家伙一起帮着她,重新再种出新的花王来。”
“只有人人友善,邻里和睦,花才能种得越来越好,我们的月花节才办能办得更好,长长久久地办下去,大家伙说对不对呀?”
“陆大官人说的极是。”
花农们纷纷附和着,走拢来向蒲柳讨教如何才能种出花王来。
此时小月儿已经醒来,蒲柳便将她放下,和和气气地与花农们谈论如何修叶剪枝才能使花开得好。
“其实也无甚特别的巧劲,就是瞧着花出芽的时候,要懂得选那长势最好的,一个花枝只留一颗芽,其余的通通剪去,不要舍不得。花枝也一样,偏的,弱的,都不要,只留最粗壮那一枝。叶子也同理。这样,开出的花才能开得大朵,花枝也精神,花叶也美。”
“说的是啊,我等就是舍不得那多出的芽多长的枝,总觉得芽出得越多花开得越多,却不知那花就单薄了许多。想不到你种花的日子不比我等长,却比我等懂得更多种花的道理。”
花农们都围着蒲柳赞不绝口。
秦微知发现,蒲柳竟然很难得地现出一脸的笑意,笑脸与花儿相映红,和之前所见简直判若两人。
也许,她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喜爱种花的女子,所求不多,只要人们的一点点关怀,一点点认同,便能笑得如此欢畅。
“原来蒲柳笑起来这么好看!”魏紫烟惊叹道。
“只望她从今往后都能过上这种平静欢心的日子罢。”
秦微知不由地叹了一声,望着蒲柳的笑脸,亦不禁露出了一脸笑意,但这丝笑意很快被楚镜的一句冷言冷语打得粉碎。
“他们似乎都忘了,花王之所以成为花王,是因为花下埋尸的缘故,而非那个种花的人有甚么奇功巧劲。”
一语惊醒梦中人。
秦微知的笑意凝在脸上,愣愣地望着适才被陆焕然填了一半的土坑,那里将要种上新的月月红,很快又将是花红叶茂。
而曾经花下的尸骨,以及被押进县衙大牢的花婶,只会成为人们口中的笑谈,至于董秋,也将化为一具尸骨,被世人所遗忘。
随着一年又一年月花节的到来,一切都将被湮没在一望无际的灿烂的月月红花田中,和人们数着白花花银子的笑声中。
“可是,真相不该这样被埋没。”秦微知喃喃道。
“没有什么真相,这就是事实。你死盯着蒲柳不放,不过是怕输而已。” 容白将银针从秦微知手上薅了回去,在身上擦了擦,别回到袖口上。
“事实已经证明,蒲柳并非你想的那样恶毒,而花婶也并非完全无辜。”
“那你说她为何不肯为花婶作证?她明明可以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要否认?她在隐瞒什么或者害怕什么?”秦微知一连三问。
“因为她看到的就是事实,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你让她做什么证?”容白亦毫不客气地回答。
楚镜点了点头,容白欣喜过望,“大哥,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楚镜却将容白撇到一边去,径直面对着秦微知,“问得好,她在隐瞒或者害怕什么?”
四目相对,容白已完全是局外人。
容白又气又恼,又不好现出女儿家身态来,强忍着怒意,转身走开了,却见小月儿独自一人蹲在卓问面前,好奇地盯着木轮车看,还用手摸了摸车轮子。
“小月儿,过来。”
容白怕卓问的疯劲儿吓着小月儿,忙奔上前去,一把将小月儿抱了过去。
秦微知笑了。
“其实,容白亦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大人不要对她太过苛刻了。”
“就是就是,容白哥哥可好啦,大人你不要总嫌弃他嘛。”魏紫烟跟着说道。
楚镜眉目一凝:“我自家兄弟,自己知道。”
秦微知适时地闭嘴,那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他们是自家人,她这个外人何足道哉?
“小月儿,这是你娘亲种的花王,喜不喜欢?”
容白将适才修剪下的一枝月月红放在小月儿手里。
花朵被掰去几瓣残败的花瓣,还算玲珑可爱,容白还细心地掰断了尖刺,以免扎伤小月儿的手。
小月儿虽然仍未开口说话,但也不再那么害怕了,拿着花与容白、魏紫烟一起玩得很开心,苍白的脸上很难得地现出一抹红晕来。
不禁教人感叹,其实孩子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份心安与关爱罢了,没有了董秋那样的恶父,相信她的身体一定能够慢慢好起来,会好好地长大的。
“不要,快拿走。”
蒲柳与花农们聊得火热,亦不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女儿,一眼瞥见女儿手上拿着花,尖叫了一声冲上来便将花夺走,丢弃于土坑中,而后抱着女儿回了花房。
这一惊一乍的,着实将众人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秦微知怔着,楚镜的眉心亦是紧凝着。
“或许,只是因为这花生长于尸骨上,蒲柳不欲女儿沾染上晦气吧。爱子之心,可以理解。待往后小月儿的病好转来,或许她就不会这般紧张了。”陆焕然为蒲柳解释道。
“是是是、陆大官人说的极是。蒲柳就是太过于宠溺小月儿了,可哪个孩子不是当娘的心头肉呢?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与先前一样,陆焕然每说一句话,便能引来花农们的一片附和声,蒲柳所有的怪异行为,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唯有秦微知与楚镜仍然疑虑重重。
他们心中有着同样的疑问,自家的花为何视为洪水猛兽?
难道,这朵花有甚么特别之处?
楚镜走上前去,将那朵被蒲柳丢弃的花拾起,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正疑虑间,花房的门被打开来,蒲柳拿着个壶来接竹引子的水。
因为泉水是从山上接出来的,又分流到各家各户的水窖里,所以水流得并不快,原本从水窖里舀水是最为方便的,但蒲柳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等了半晌接了半壶水,这才转身怦地关上了花房的门,再也未见她出来。
秦微知的目光落在水窖上久久移不开。
“赊刀女,你还是认为水窖有毒吗?”容白语带讥讽。
秦微知摇了摇头,反问:“你如何解释水窖无水蛭?”
“这个我不知,或许水蛭有它们自己的想法呗,它们喜欢哪个水窖,就在哪个水窖里呆着不行吗?你不是能掐会算吗,不如你给下个谶,说说它们为啥不喜欢蒲柳家的水窖?”
秦微知冷哼了一声,不再继续追问,而容白不出意料地,又得到楚镜一个不满的眼神。
水蛭有没有什么想法,秦微知不知道,但她确定,蒲柳必定有她自己的想法。
并且,这个想法涉及到当年董二之死、乃至当下董秋之死的秘密,若非如此,何至于这般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