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的门就要关上了,来不及了,赊刀人!哈哈哈……”
卓问忽然阴狠狠地说道,继而发出一阵尖利的竭斯底里的笑声。
笑声简直要穿透在场每个人的耳鼓,这个时不时发作的疯女子,比接二连三的命案都更令人毛骨悚然,若不是碍于陆焕然的面子,花农们早就四散逃走了。
“真难听。”魏紫烟道。
秦微知的头皮直发麻,笑声难听也就罢了,地狱的门关不关的,跟赊刀人有什么关系?
自然而然地,她抬眼望楚镜,只见他的眉头凝成了川,亦向她投来一个不解的眼神,仿佛是在问,你跟这疯女子到底怎么结下梁子的?
陆焕然轻声细语安抚了许久,卓问总算安静下来,反用手抚着陆焕然的头,轻轻地唤他。
“乖、乖,爹爹的乖孩子……”
陆焕然果然乖得象一只小猫似的蹲在卓问的面前,任由她摆布。
良久,他站起身来,脸上没有笑容,象个木偶一般走去拿起地上的锄头,一锄一锄地将土铲入土坑中。
“要快,一定要快。”他念叨着,与卓问一般无二。
楚镜说道:“陆大官人……”
“陆大官人,放着吧。还是照看令姐要紧,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带她回去歇息?”秦微知说道。
容白很是不满地瞪视着秦微知,为什么要抢她大哥的话说?
秦微知则瞪了回去,之前楚镜抢她话头的时候还少吗?
“好。”陆焕然应了一声,脸上笑容浮起,将手一松,锄柄不偏不倚砸向秦微知,瞬间被楚镜接住了。
陆焕然仍似个木偶人一般走回到卓问身旁。
“花好,人就好。”卓问平静地说道。
“是,花开得好,花农的日子就好。”陆焕然亦平静地回答,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俨然又是人们熟悉的那个活菩萨陆大官人。
“原来陆大官人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让我们好好地种花,好好地过日子。”花农们醒过神来,纷纷说道。
“多谢陆大官人,多谢大小姐。”
若不是忌惮锦衣卫在场,花农们差一点就要跪下来高呼万岁了。
京城里的皇帝老儿,哪有陆大官人他老人家更值得他们崇拜的?就连适才笑得教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卓问,在他们眼里也变得那么和蔼可亲。
那可是能他们带来白花花银子的活菩萨!
“乡亲们不必多礼,在下与家姐只是想略尽一份绵薄之力,造福一方百姓罢了,大家的福分,便是在下与家姐的福分。”
陆焕然朝着花农们挥手,笑脸灿若月月红,继而又朝着楚镜拱了拱手。
“秦姑娘说的对,天色不早了,在下与家姐该走了。楚大人,告辞。”
“赊刀人,来。”木轮车被推转起的时候,卓问偏过头来冲着秦微知唤了一声。
秦微知站着未动,只问:“何事?”
“天色正正好,花开得正正好,何不也来个正正好的谶言,不负这活着的大好时光?”
卓问的脸上浮起与陆焕然一样的笑容,却是前言不搭后语,教人听得一头雾水。
偏偏秦微知从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语中,只听得两个字往心里去,那便是:“活着。”
当年烧饼哥哥被押走时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大小姐,我姐的规矩是要先赊刀然后才下谶的。菜刀、镰刀、剪刀,您要哪个?”
魏紫烟一听要下谶便来劲,立即凑了上来。
“菜刀今日已赊出去两把了,您就别要了吧?镰刀,大小姐您好象也用不上。不如,您就赊把剪刀吧?”
魏紫烟看着卓问的手,先前她扯花瓣时,将手指甲与指尖皆染上了不均匀的红色。
“月月红染指甲好象不太行啊?您正好赊把剪刀,绞了这难看的指甲,然后再重新染过,好不好呢?我见我娘都是用凤仙花染的指甲,既好看又能持久,十天半月都不褪色的。”
魏紫烟不愧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说罢便笑眯眯地望着卓问,好象随时准备上手替人染指甲。
“那就,剪刀吧。”卓问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
魏紫烟立即飞也似地奔去拿剪刀,许是她先前将半块烧饼放在刀担里,地上的蚂蚁闻着味儿便往箩筐里钻,刀剪上也都爬满了蚂蚁。
她瞅着那些蚂蚁,挠头想了半晌方才小心冀冀地拎起了一把剪刀,迫不及待递到了卓问手里。
此时尚有一只蚂蚁落在那剪刀尖上。
卓问一笑,细长的手指轻轻一弹,便将那蚂蚁弹飞出去,魏紫烟方才会叫舒了一口气。
“赊刀人,刀赊了,谶如何?”卓问道。
秦微知原本不欲理会卓问,更不想给她赊刀下谶,但只在那一霎那间,突然心头一动。
“蚂蚁。”她脱口而出。
“哦,关蚂蚁何事?”卓问一脸诧异,所有人也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秦微知。
秦微知一笑:“地狱的门关不关,又关赊刀人何事?”
两人相互对视良久,卓问最终点了点头:“好吧。”
她将剪刀放在手里把玩着,说道,“你的谶若是真落在蚂蚁上了,必当亲自奉上三倍刀钱。”
“那就在此先谢过了。”秦微知毫不客气说道。
卓问忽而又靠近了秦微知,眼神却投向了楚镜,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用近乎耳语般的气息说了一句话。
“你说,他能不能活过今夜三更?”
秦微知怔怔地看着卓问,一股子寒意从头顶直灌到脚底板。
“呵呵、呵呵。”卓问连笑了两声,这才示意陆焕然推车离开。
转身的霎那传来卓问阴恻恻的声音,“我就想跟你赌。”
“她说什么了?”楚镜问道。
秦微知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你与她又赌什么了?这回又是谁要入地狱?地狱门前还是门后?”楚镜又接连问道。
秦微知咬了咬双唇,依然没有回答。
“赊刀的,我大哥问你话呢。”
容白十分不快,这位赊刀的女子已经不止一次对她大哥这般无礼了。
“姐,蚂蚁到底是啥意思?”魏紫烟好奇问道。
秦微知一声不吭,伸手拿过楚镜手里的锄头,与先前陆焕然一样,木头木脑地,一锄一锄地将土铲入土坑中。
楚镜不再追问,又从秦微知手里拿过锄头来接着干活。
容白很是无奈,今天这个坑不填完怕是走不了了。
秦微知在水窖边坐着,呆呆看着竹引子的水一点一点流向水窖溅起小小的水花。
“一个赊刀人,一个木轮怪,一个神神叨叨,一个疯疯颠颠。大哥,这两天我们遇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嘛。”容白说道。
“闭嘴,莫要呱噪,扰人思绪。”楚镜低声斥了一声。
容白委屈地瘪着嘴,叨咕了一句,“她坐着发呆,还不许别人说话了?”,狠劲一脚将土块踢进土坑中。
“等一等。”秦微知忽而唤道。
“大人,您不觉得奇怪吗?水窖没有水蛭也就罢了,花无虫也暂且不论,这土坑为何也这般干净?”
楚镜怔住了。
尚未走远的陆焕然姐弟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观望。
照理说,此处埋过死尸,尸体腐败而化骨,这期间必定会生出无数食尸虫,虽然历经一年多虫子会有所减少,但也不至于一只虫也未见到,而只有一些一般大小的蚂蚁在爬来爬去。
楚镜挥锄将适才填上的土又挖了出来,仍是只见一些蚂蚁,没有虫子。
蚂蚁随处可见,最不起眼又是最司空见惯的小生灵,它以一切最甜蜜或是最腐烂的东西为食,因而,它既与世无争又能与其他虫子和平共存。
然而,这里倒好像是蚂蚁独霸天下。
这或许就是秦微知将谶语落在蚂蚁上的缘故吧?
同是卓庄的土地,用同样的山泉水灌溉,为什么蒲柳就能得天独厚,难道她天赋异禀,有什么灭虫的高招不成?
这太令人费解了。
“诸位,可否告知用甚么法子可以防虫?”楚镜向花农们抱拳问道。
花农们先是看着秦微知与卓问赊刀下谶只说蚂蚁二字,已是看得一愣一愣的,后又见秦微知与楚镜一个填土一个挖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现在,堂堂锦衣卫大人居然问起防虫子的方法了。
“哪有甚么好法子?有那个好法子,我等还这般辛苦每日捉虫作甚?”
“这不还得问蒲柳去吗?她既能种出花王又亳不费力,想必是有天方。”
花农们的目光纷纷投向花房,房门紧闭,蒲柳的嘴更是象针缝上似的严实,谁也休想撬开。
他们开始愤愤不平,大家一年到头辛苦培育月月红,好不容易花开了,还得日日忙着捉虫,否则花相不好便卖不出好价钱。
而蒲柳的花田里虫子明显比他们的少得多,花王之地更是一只虫也没有,怎不叫人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们不约而同地涌向了花房,准备踹开门找蒲柳问个明白。
以前是因为有董秋那个恶棍惹不得,现在蒲柳孤儿寡母的,还顾忌个啥?大家都是为了种好花卖好价,就算陆大官人在场,也不好说他们的不是,毕竟大家都想过上好日子不是?
“啊——啊——救命呀——”
魏紫烟突然又哭又喊,又蹦又跳的,兼手舞足蹈的,将众人惊得停住了,皆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那边厢大小姐还没走远呢,这又疯了一个?
半晌,秦微知方才搞明白,却原来是为了一只蚂蚁。
许是适才俯身取剪刀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此刻正沿着魏紫烟的衣襟向上爬呢,而她只管哭喊蹦哒,恁是不敢用手去将它拂去。
哎,终究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一只蚂蚁亦能如此大惊小怪。
秦微知摇着头,笑着伸手轻轻一拂,蚂蚁落在地上,又以其最快的速度朝着其他方向爬去。
“吓死我啦。还是姐你对我最好,其他人都见死不救,哼。”魏紫烟哭道。
秦微知哭笑不得,看着地上极力逃走的蚂蚁,不以为然道,“一只蚂蚁而已……”
她忽地一凝目,“蚂蚁!”
只见地上落着一些死蚂蚁,而其他蚂蚁似乎都在远离它们。
她与楚镜同时蹲下来看蚂蚁,不料两颗脑袋撞在一起,疼得她吸了一口气,楚镜有意抬手去抚却止住了。
“对不住……土有毒。”
来不及顾及被撞得嗡嗡响的脑袋,双双脱口而出。
“容白,验土。”楚镜唤道。
容白应声而至,熟练地取下银针,却又止住了,问,“大哥,土要如何验?”
秦微知回答道:“以水兑土,蚂蚁入碗。”
楚镜点头,“照办。”
容白再不乐意都只能照办。
“果真谶语要落在蚂蚁上了吗?”
众人议论声起,连一直闭门不出的蒲柳亦打开门走了出来。
然而,数十双眼睛盯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蚂蚁在碗中并无不妥。
用银针试过,同样未试出毒物。
“赊刀女,你非将大家耍得团团转,才显得你有能耐是不是?一会儿说水有毒,一会儿又说土有毒。依我看,过阵子你是不是还得说这里的花也有毒,叶也有毒,人也有毒?”
容白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冲着秦微知横眉立目。
秦微知并未在意容白的恶声恶气,反倒琢磨起她的话来,念叨着,“花也有毒,叶也有毒,人也有毒……”
人有毒,不太可能。
先前蒲柳就因为小月儿手里拿了一枝花而大惊失色,花、叶有毒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么是花、还是叶?
“花?”
不久之前,她与楚镜都为了修剪过零落的花王,容白还曾为了小月儿而细心摘下过花王的花瓣。
直至现在,他们均无中毒的迹象。
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了地上的叶子。
“叶子?”楚镜问道。
除了几只跑得稍远的蚂蚁之外,其他死去的蚂蚁皆落在几片叶子之间。
他顺手捡起一片叶子来丢进水碗中,又薅过容白的衣袖取下银针来搅了搅,耐着性子等着看蚂蚁的变化。
半盏茶之后,不得不接受事实,叹了一声。
“叶无毒。”
蒲柳冷笑了一声,转身回到花房里,但只是半掩着房门,从阳光照射留下的影子可以看出,她必定是躲在门后观望着。
很显然,她既想显得漠不关心,却又忍不住关切着花房外的一切动静。
容白瞥了一眼秦微知,“赊刀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秦微知没有理会,继续蹲在地上看蚂蚁,目光在花瓣、叶子、死蚂蚁上来回逡巡,最后落在其中一片叶子上。
“这片叶子上的死蚂蚁最多。”她指着叶子侧脸对楚镜说道。
“唔,是稍多一些。”楚镜估摸了一下,“至少,应有十多只吧。”
“为何?”秦微知问道。
“是啊,为何?”楚镜手托着下巴凝目沉思。
那片叶子上尚有几滴血滴,正是先前楚镜不慎被花刺扎伤手指滴下的血。
“莫不是……血,血有毒。”秦微知惊呼。
“喝——”容白冷笑道,“我就说你还得说人有毒对不对?说别人也就罢了,竟然说我大哥的血有毒……大哥,大哥你怎么啦?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