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月月红(二十三)
韩雪霏2024-08-16 12:164,716

  “容白,莫慌。”

  楚镜皱了皱眉说道,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飘忽忽的,容白焦急的脸亦是晃晃悠悠的怎么也看不清。

  他原本只是想站起身来,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不听使唤,踉跄了一下便往后仰去。

  幸好,他于瞬间使出了浑身的内力将自己定住了,否则这一倒下去出的糗那可就大了,锦衣卫副千户大人的一世英名将毁于一旦啊。

  也是正因他使了内力的缘故,原本只是眩晕,霎时间变做了头疼欲裂,不由地踉跄了一下,拽住容白的肩膀才稳住。

  同时,他的手指尖象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感到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来看了看。

  食指尖上,先前被花刺扎到的地方,赫然一个黑色的小圆点。

  花刺十分尖利,被扎到会流一点血,但通常不会留下明显的伤痕,这小圆点好生奇怪。

  “这样的小黑点,好象在哪里见过?”

  他想说,但张不开嘴,头疼得厉害,一个食指晃晃悠悠地在眼前变做了无数个,眼神怎么也定不住。

  而在众人的眼中,锦衣卫大人杵着根食指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脚盘不稳,身体象喝醉酒似地摇摇晃晃,样子十分怪异,又十分可笑。

  “大哥,你到底怎么了嘛?”耳边是容白带着哭腔的声音,“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这不长进的东西,还是学不会沉稳,遇事总这么慌张。”他骂道,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血、血有毒。”

  他又使劲甩了甩头,终于听到了秦微知的声音,朦朦胧胧中,他想,这声音真好听……

  “不,是手,不,是刺……花刺、花刺……”秦微知的双眸紧跟着楚镜的食指,都快盯成斗鸡眼了。

  “你说,他能不能活得过今夜三更?”卓问阴惨惨的声音猛然间在她耳边响起,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寒气。

  “来不及了。”

  秦微知扑了上去,一把抓住楚镜的手指,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嘴里送,使尽全力猛吸。

  容白瞬时惊呆,众人更是发出阵阵惊呼声,惊世骇俗啊。

  手上的刺疼让楚镜醒了醒神。

  人生二十多载,从未曾遇到过如此这般胆大妄为的女子,且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教他有些难为情。

  然而他并没有将手收回来,只是默默看着眼前这位他一开始就很看不上眼的“赊刀神婆”。

  奇怪的是,他看她时,那张脸竟是那么的清晰,连她眉间的一颦一舒都那么的楚楚动人。

  “赊刀的,你给我大哥使了什么诡计下了什么谶?”容白又急又气,揪着秦微知问道。

  秦微知却未理会,自顾自地说道:“这样不行,必须放血。”

  她拂开了容白的手,径直往刀担里一阵翻找,将菜刀、剪刀、镰刀一一拿起在自己的手指上比划,又都丢开去。

  “这些好象都不太行。”

  她又左右瞧了瞧,回头一眼看上了容白腰间的剑。

  “这个行。”

  上去就拔下容白的剑来,朝着楚镜的指尖轻轻一划,血水当即涌了出来,她又不管不顾,放进嘴里猛吸。

  “赊刀的,你做甚?”

  容白醒过神来,将手朝着秦微知的背上使劲一拍,又使劲一推。

  秦微知正吸了一口血水,没有防备间,便“噗”地喷了出来,血水洒了一地又很快被泥土吸干,还有一些则洒落在月月红花瓣和叶子上。

  楚镜呆呆地看着秦微知,嘴角尚留有些许血迹,样子有些狼狈,但一双眸子亮得出奇。

  他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位女赊刀人昨日才下的“血债血偿”的谶语,应验来得竟是这么快。

  “容白,休得无礼。”楚镜说道,也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随着血水被吸出,他的头也没那么疼了,眼前的一切全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明白,他的确是中了毒,罪魁祸首就是那根扎了他手指的花刺,而秦微知的做法,无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袪毒之法,但同时对于她本身,亦是最危险的。

  此前他一直因为她是女赊刀人,而毫不客气地对她冷言冷语外加讥讽嘲弄,没想到,她竟会不计前嫌、奋不顾身为他祛毒,着实令他汗颜。

  “容白不懂事,请秦姑娘见谅。若非秦姑娘舍命祛毒,怕是在下亦将陈尸这月月红花丛中矣。”

  楚镜已在不知不觉中,将“那赊刀的”改为了“秦姑娘”。

  “没事,多亏了容白,否则不小心吞咽了,倒不知会如何。”

  秦微知笑着,朝容白揖了一礼。

  容白方才恍然大悟。

  没想到赊刀女救了她大哥一命,更未曾料到秦微知对她的一再无礼之举竟毫不介怀,反倒替她说好话,不禁红了脸,朝着秦微知躬身深深一揖。

  “容白多谢姑娘救我大哥。”

  “举手之劳,无须多礼。”秦微知擦了擦嘴角,笑道,“这也算是圆了昨日那句血债血偿的谶语了吧?大人避了一难,我亦消了一谶,咱们两清了。”

  众人看了多时热闹,仍是一头雾水,只因女赊刀说什么谶语及血债血偿的,越发视她犹如妖孽一般。

  “得罪谁也莫要得罪赊刀人。连锦衣卫大人都中了她的招,我等可没他那么命大。”有人说道。

  花农们原本是聚拢来的,闻言忽啦啦一哄而散,却又都不肯走,仍站在几块花田外观望。

  陆焕然也依旧没有走,反倒是将木轮车推到了花房前面来,带着他那惯常的笑脸望着楚镜,卓问则似笑非笑,凤眉轻挑望着秦微知。

  “楚大人,在下劝您还是尽早回京城吧,万一有什么不测,京中遍地是名医,总比依靠赊刀人吸血的土法能救命,若是为了什么所谓的真相,落得一个命丧花丛,岂非得不偿失?”陆焕然道。

  卓问则冲着秦微知说道:“活着好。”

  那声调,那神情,与之前说“他能否活过今夜三更”如出一辙。

  “本官当然知道活着好。”楚镜当即跨前一步,将秦微知挡在了身后,说道,“真相就是真相,并非什么‘所谓的’。若为真相死,则死得其所,又何来什么得不偿失?”

  “大人觉得好,那便好吧,在下与家姐不过是好意提醒罢了。”

  “那本官就多谢陆大官人、大小姐的好意了。”楚镜说着,朝陆焕然抱了抱拳,那只受伤的手指头依然杵着,有些惹眼。

  “大哥,我帮你包扎起来吧。”

  容白迅速从包袱中掏出一卷白棉布来,想为楚镜包扎,楚镜立即将手一抽,收了回去。

  “好了容白,莫要大惊小怪的,为何遇事还是如此沉不住气?一点点小伤,还是个手指头,包扎起来象什么话?”

  他说着,眼睛并未离开陆焕然,接着说道,“本官留在这里是为了查明真相,陆大官人却又为何回来?”

  卓问抢在陆焕然之衣答道:“因为好奇。”

  “哦,好奇什么?”楚镜紧接着问道。

  “适才与赊刀姑娘打了个赌,我以为自己就要赢了,可惜阎王爷也有打盹的时候。”卓问说着,看着秦微知吃吃吃地笑起来,“不过,还没到今夜三更,不是吗?”

  楚镜皱了皱眉,没有继续追问,他已然明白,卓问赌的就是他的命,也明白了先前秦微知为何会面色突变,这个赌局很显然并非她想要的,但又奈何不得卓问的那股子疯劲。

  秦微知未理会陆焕然姐弟,未受任何言语的干扰,独自埋头在地上翻找着什么。

  “已经找不到了。”楚镜轻声说道。

  “嗯。”她亦轻声答道。

  “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她问。

  “是。但尚须最后一点认证,以保证据确凿。”他答。

  两人都没有说要找的是什么,却是心照不宣,随着几次三番地填土翻土,那枝扎到楚镜的月月红,早已和其他的花枝一起混在泥土中,想要找出来谈何容易?

  秦微知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些洒上血水的叶子,他便自然而然地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两人几乎是肩并着肩头凑着头。

  已经有一些蚂蚁闻到血腥味,正往叶子上爬,两人就象顽皮的孩童一般,一人拿着根小草拨弄着蚂蚁。

  周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锦衣卫大人与赊刀女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陆焕然收起了笑脸,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呵呵,哈哈哈。”卓问忽然盯上了容白,也不用陆焕然推,自己滑着木轮车就过来了,小拇指勾着容白手里白棉布,一点一点地往上卷,发出阵阵叫人头皮发麻的笑声。

  容白拿着白棉布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容白哥哥。”魏紫烟一把将白棉布扯了过去,因卓问的手指还卷着白棉布,被扯得往前倾,好在陆焕然手快将她扶住了,这才没从木轮椅上跌下来。

  “容白哥哥,你的包袱象个百宝盒似的要什么有什么,除了炊饼,竟然还有扎伤口的白棉布,嘻嘻。”

  魏紫烟的笑声象救命稻草一般,解了容白的尴尬。

  “嗯,常年在外奔波,备一些保命罢了。”

  容白说,有一回她与楚镜一道追踪一名朝廷要犯到了山里,虽然最终将案犯捉拿归案,但楚镜也在与案犯的打斗中受了重伤。

  她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来为他包扎,却不想经过十多天野外的摸爬滚打,身上衣早已污秽不堪,这一包扎反而使得楚镜的伤口受到感染,不到半日便发起烧来,差一点一命呜呼,好在他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从那之后,她每每外出办案,必定要带上一卷棉布,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当锦衣卫也这么不容易,世人眼里只有无尽的威风呐。”魏紫烟叹道。

  “不容易,但亦威风,值得。”容白笑道,瞄了一眼腰间的木牌,“有朝一日,定要将木牌换做铜牌,不,换大哥那般的银牌。”

  “好呀好呀,容白哥哥一定能够做到的,木牌换银牌,不,定要换成金牌,倘若有人再胆敢借着疯劲儿欺负人,就让她有来无回。”

  秦微知不由地抬起头来看着容白,那一脸的自豪令她心头感慨万千,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与她信心满满独自挑着刀担上路时的样子,是那么的相似。

  不同的是,即使只是一块木牌,容白也只有身着这身男装才能将它挂在腰间。而她,则要做一个独步天下的女赊刀人。

  “死了。”

  正当她心猿意马之时,耳边忽然传来楚镜的声音,急忙收住思绪,眼前又是一片蚂蚁的尸体。

  “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黑色的小圆点了,董秋身上。”楚镜道。

  秦微知点了点头。

  “确定无疑了。”她说道,眼神射向了花房。

  蒲柳正从半掩着的房门后伸出个脑袋来向外窥探,见秦微知看她,立即缩回去,同时想关门,但已来不及,楚镜已然一脚踹开了门。

  众人惊声一片。

  “花无虫,是因毒。”秦微知说道。

  蒲柳摇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蒲柳,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给花刺淬的毒,但可以确定,你手里一定有毒物,并且此毒与董秋之死脱不开干系。”秦微知继续说道。

  “我没有,不要血口喷人。”蒲柳嗫嚅地答道。

  “你错了,我不会血口喷人,血口喷蚂蚁倒是众人皆知。”秦微知环视一眼紧跟着涌过来的花农们,笑道。

  “都说本姑娘的谶下得又准又灵,谶下在董秋身上,董秋身亡,谶下在花田里,尸骨惊现,谶下在蚂蚁上,蚂蚁必死。”

  众人皆看着秦微知,不寒而栗,难道这回谶要下在蒲柳身上?

  “然而,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如本姑娘一直说的,赊刀人的谶,从来只是果,而非因。董秋的暴虐以及荒淫无度是因,花下埋尸是因,花刺有毒是因,而我只是先人一步从因里看到了果,又从果中析出了因,如此罢了。”

  “说得明白一些,蚂蚁之死,是因在下的血中带毒,而之所以中毒,则是因为无意中被花刺所扎。”楚镜接着说道。

  “至于花刺为何有毒,就该有由蒲柳来给大家一个交代了。这远比大家伙追着她要治虫秘籍要重要的多。”

  “不,我没有。”

  蒲柳步步后退,但仍旧咬紧牙关,坚决否认。

  “容白,搜。”楚镜道。

  根本无须容白动手,花农们听闻蒲柳与董秋之死逃不开干系,已经涌进了花房,翻箱倒柜一阵胡搜猛抄。

  花房里除了一些吃的喝的与一些简单的衣物之外,可谓一贫如洗,更不见毒物的任何痕迹。

  蒲柳紧搂着小月儿坐在床边,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就如先前冷眼看着人们将花王掘起,继而又挖出董二的尸骨时一样。

  “姐,莫非你猜错了?真冤枉了蒲柳了。”魏紫烟小声说道。

  秦微知看着蒲柳,心头的疑虑并未消散。

  从她见到蒲柳的第一眼起,她总是一张平静的,甚至是冷漠的脸,除了担心小月儿的时候会一惊一乍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能让她的情绪起太大的变化的。

  “不,有一个时候不一样。”她的目光从蒲柳的脸上,慢慢地移到了小月儿的身上。

  小月儿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长命锁。

  这种长命锁是乡下最常见的银锁,通常是麒麟或凤凰等吉祥物,有单面的,亦有双面的,再用几颗小银铃做坠,孩子戴着跑起来叮当响,做爹娘的听到了便知道孩子未跑远。

  双面的银锁也不是实心的,做爹娘的会把孩子的胎毛或是生辰八字放在里面,戴在孩子身上一则放心,二则也图个吉利。

  实际上银锁并不值几个钱,也就换一壶酒两个菜而已。

  可是,蒲柳会为了这个长命锁去与董秋拼命,即使小月儿当时危在旦夕也弃之不顾。

  所以……

  她正要抬手,楚镜却已然从她一直盯着长命锁的眼神中,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立即将手伸向了小月儿。

  但他还是停下了。

  “蒲柳,你自己取吧。”楚镜道。

  蒲柳面如死灰,长叹了一声。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留你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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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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