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长命锁被掰开,掉下一个小纸包来,打开一验,果然是砒霜。
“若不是我想留着这最后一包,以备万不得已之时自己服用,你们是绝然找不到我的把柄的。”
蒲柳万念俱灰,反而恢复了平静,面色亦缓和了许多,只是将小月儿搂得更紧了一些。
秦微知与楚镜相互对视了一眼。
确如蒲柳所说,即便已知花刺有毒,而没有实证的话,蒲柳仍可以和先前一样,以一句“不知道”把所有一切推得一干二净。
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最后一包砒霜让蒲柳再无可遁形。
“蒲柳,不论你留不留最后这一包毒物,只要你害了人,便逃不过律法,迟早而已。要知道,天不藏奸。”楚镜说道。
“天不藏奸?”蒲柳仰起头来看着楚镜冷笑道,“这天下诸多奸人恶人,大人可都看得明白?可都捉尽杀光?多少奸恶之人无需藏也无需装,就因一个‘夫’字,便可以对女子为所欲为,大人您可以治他们的罪吗?”
楚镜无言以对,自古以来夫为妻纲,他又能奈之何?
别说他一个锦衣卫副千户,就连皇上他老人家,怕是也奈何不得天下那些对妻子行使夫权的男人们。
“蒲柳,你既然留着最后一包毒物以备自用,说明你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做的将是一件万劫不复之事,可你为何还要做?”秦微知问道。
“万劫不复?”蒲柳又是一声冷笑。
“姑娘以为,我不这么做,我和我的孩子就能活得下去吗?在我受尽苦楚折磨之时,又有谁来救我于水火?我不自救,难道依靠他们不成?”
蒲柳站起身来,花农们一步步退出门外,心中有愧,却又不甘心。
“瞧你这话怎么说的?打你骂你的是董秋,又不是我们。你自己谋害亲夫,反倒怪起我们不救你?”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命苦,生不出儿子,怎么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吧?”
说到生儿子,蒲柳的泪滚了下来。
蒲柳是被人贩子带到卓庄来的,虽然瘦弱,但生的是眉清目秀,董秋一眼就看上了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买了下来,当日就欢欢喜喜拜堂成亲。
自从有了蒲柳,董家大屋安静了许多,除了董二喝醉酒吵闹几句之外,左邻右居再未见他们打架。
蒲柳十分勤快,成亲没几天就跟着花婶学种花,董秋也一改游手好闲的习气,相帮着蒲柳浇花锄草,小两口恩恩爱爱,一家人也还算和睦,花农们都说蒲柳是董家的福星。
这样的日子仅维持了数月,在蒲柳怀上孩子之后,福星变做了灾星。
按理说,家里即将添丁进口,该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董秋却变得异常焦躁易怒,董二更是成日骂天骂地,那父子俩就象是比着吃喝嫖赌似的胡来,但凡蒲柳敢劝说一句,便迎来两人的拳打脚踢,丝毫不怜悯她有孕在身。
董家鸡飞狗跳的日子,比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且更多了蒲柳的哭喊声,因惧怕董家父子那副德性,邻里没有一个人敢上门去劝阻的。
蒲柳挺着个大肚子,仍要每日在花田里劳作,靠着卖花的收入供董家父子吃喝及一切花销。
那时她家的花田与别家一样虫子不断,她时常捉虫锄草累得是直不起腰来。
孩子就出生于花田之中,还是花婶帮忙给接的生。
孩子生来不哭,小脸憋得黑紫,花婶给了她几拳头,这才哭出声来。
花婶好心将蒲柳与孩子一道送回董家,董秋不在家,而董二一见是个丫头片子,立马将蒲柳母女扫地出门,扬言生了儿子再进家门。
蒲柳无奈,只得将平日里放置农具的花房收拾收拾住了下来,因孩子生于月月红花田中,便取名小月儿。
那董秋也不接蒲柳母女回去,平日里他不来花房尚风平浪静,一来,便又是一场狂风骤雨,每每下手又狠又辣,非将蒲柳打得遍体鳞伤不肯罢休,连小月儿也不能幸免。
谁也不知道,往日你侬我侬的恩爱夫妻,为何会突然变做仇人一般?董秋砸向蒲柳的每一拳踢的每一脚都是往死里去的,而蒲柳除了哭,什么也不肯说。
蒲柳平静地叙说着,就象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已是午后时分,天边乌云开始聚向着月月花田上空,伴随着一阵阵沉闷的雷声,又将有一场暴雨袭来,但没有人离开。
每一个人的视线都紧盯着蒲柳。
蒲柳迎风站在花王土坑前,风吹散她的发,人显得很没有精神,唯有嘴角挂着的一抹冷笑,表明她对自己做的事并不后悔。
“赊刀姑娘,适才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些花刺并不仅仅是粹过毒,而是喝毒水长起来的。这半年以来,我日复一日给它们喂砒霜水,为的不是养花王,而是养出能杀人的花刺。”蒲柳说道。
秦微知点了点头。
“是。你每日用毒水浇灌,毒入土,虫无踪,唯有蚂蚁活了下来。而后,你又引山泉水不停地注入土中,此地阳光充足,更兼每日暴雨不断,土里的毒气易随着水气与阳气一起散去。花和叶也经过不断地修剪,新生出的花叶毒性并不强,这也就是为什么最起初银针试不出,蚂蚁也验不出毒的缘故。”
“而花刺则不同,这些最粗最韧的都是你刻意留下来的,它们不仅能聚毒不易散,且最容易扎人见血,大千世界中最易存活的蚂蚁尚且闻血腥而毙命,况人乎?我是先败在了蚂蚁上,成,亦在蚂蚁。”
“所以,董秋之死,非毒入口,而是毒入于血。”
蒲柳沉默了片刻,问道:“砒霜之毒三步倒,董秋离家数个时辰后死于花道,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为何你却盯着我不放?”
“人们都说你傻,挨打之时不往乡道跑,偏往花丛中去,却不知你柔弱的外表下,早已深藏了一颗杀夫的心,故意引董秋往毒花丛中去,而他因长年喝酒脚盘不稳,摔进花丛并不奇怪。而你自己时刻都备着护套,即使为他摘除扎在身上的花刺,也不肯摘去护套,正是这个,让我觉得不合情理。”秦微知说道。
“也就是说,昨日你赊刀下谶的时候,就知道我会杀董秋?”
“非也。”秦微知摇头。
“我只是一个赊刀人,并非神仙,但只要我觉得不合情理之处,必定会寻根探底,务必求得一个真相。否则理不通,人不顺。”
楚镜笑了,这个女赊刀人的一股子倔劲,他已经领教了。
蒲柳叹道:“我说了,真不该留你这赊刀人避雨。”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想让董秋死,一包砒霜足矣,何必如此麻烦?”秦微知问道。
蒲柳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为了我的小月儿啊。”
“如果没有小月儿,我与他同归于尽又何妨?可我不能让小月儿没了娘。没有我,她怎么活?我必得有个万全之策,要他死,但绝不能死在我面前。”
“懂了,花刺之毒不能一次毙命,但在于细水长流,为了这一天,你煞费苦心整半年。”秦微知说道。
“昨日,董秋不到一个时辰之内便掉入花丛三次,或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扎得更深且见了血,他喝酒又毫无节制,最终暴死花道。而你远在自家花田里,自然没有人能怀疑到你的头上,你们母女便可瞒天过海逍遥法外。”
“我不想逍遥,只想与我的小月儿平安度日,只想好好活着呀。”
蒲柳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我生来命贱,不知爹娘是谁,也忘了被倒卖了几手,对日子早没了企盼,直至董秋将我领回家。初嫁董秋之时,他待我不薄,也曾恩恩爱爱。即便后来他如狼似虎,我亦能念着他曾待我的好处忍下来,想着给他生个儿子就能重拾往日恩爱。”
“他不喝酒时,待我还是挺好的,可他不该几次三番想害死我的小月儿。用手掐过、用被子捂过,半年前,他还差点就将小月儿淹死在水窖里。从那时起,我便有了杀他之心。只是这毒刺的法子太熬人了,整整半年,他恁是不死。我想,忍吧,熬到哪一日就哪一日。”
“前日,他回来说,要把小月儿卖到外乡去给人做童养媳,卖身契都已写好还收了人家定银,今日就要送走了。我怎么肯再忍?”
“那一夜,我除了给自己留下一小包之外,其余所有的砒霜全下在花里,我一根根花刺涂抹,每一个刺尖都不放过,他不死也得死。这是我的命,也是他的命。”
蒲柳说着,抹了抹眼泪,眼中尽显恨意。
秦微知不禁想起楚镜说的那句话,为人母者,为了自己的孩子,哪怕欺天灭地。
“你你、你这毒妇,该、千刀万剐的。”磕巴叔骂道,立即引来其他花农的附和声。
蒲柳扬了扬头道:“我是毒妇,我认,但我不悔。他不死,就是我和小月儿死。难道,死我和小月儿,比死一个董秋,能让你们更心安吗?女子的命,就该比男人贱吗?”
花农们沉默了。
“不,她不是毒妇。虽然她费尽心机杀董秋,却半点没有害别人之意。”秦微知大声说道。
她望着蒲柳,柔声问道,“之所以扎起蒺藜墙,并不是因为花下埋尸,而是担心其他人无意间被带毒的花王伤到,对吗?也正因为如此,你才那么坚持着,无论多少银子都不肯卖一朵花王,对吗?”
蒲柳怔了怔,又一滴泪珠滚落下来。
秦微知忽然心中一阵酸楚。
蒲柳的杀人计谋不可谓不高明,如果不是因为她来避雨就不会牵涉其中,楚镜一个锦衣卫副千户也就不会跟着来查这样的小案子,以那三位县太爷的德性势必以意外之死草草结案,那么蒲柳也就完全能够全身而退。
真相往往与残酷共生,而亲手揭开真相的人,又何尝愿意看到另一颗滴血的心?
不禁在心中自问,为了一个恶棍之死,而将一位可怜的,拼命于绝境中求生的年轻女子送上断头台,值得吗?
“蒲柳,你本心地纯良,杀董秋乃万般无奈,可你为何见花婶将死而不救?花下埋尸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移尸花婶家花田的?”
相比秦微知,楚镜的声音要清冷严峻了许多,教她忍不住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楚镜的每一句都是她心中想问的。
“蒲柳,董二究竟是怎么死的?”她小声地,小心冀冀地问道。
蒲柳犹豫着,说道:“董二,他不是人。他、他……”
“好了别说了,本官知道了。”楚镜很奇怪地制止了蒲柳往下说。
秦微知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
大庭广众之下,又是当着这些爱嚼舌根的花农们,如何让蒲柳说那难以启齿之事?
楚镜是有心免了一个女子的难堪。
不由地朝着楚镜抱了抱拳以表敬意。
而楚镜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而接着问蒲柳,“董二的头是你打的?”
蒲柳摇头:“是董秋。”
“我已是将死之人,还用顾及什么脸面?董秋原本与我十分恩爱,日子原本过得欢畅,可这一切都让董二给毁了。他屡次乘董秋不在家欲轻薄于我,董秋知道了这才性情大变,甚至怀疑小月儿不是他的。可天地良心,我蒲柳从未曾对不住他董秋。”
“那一夜,董二又闯进我的花房来,说既然董秋没能让我生出儿子来,他就要亲力亲为,我抵死不从。恰好董秋回来,就用酒壶打了董二的头。董二往外跑,在田埂处绊倒了,扑倒在花婶家花田里。”
“当时就死了,还是?”楚镜紧接着问道。
“象是死了。董秋逼迫花婶与他一道挖坑埋董二,土坑里却又忽地伸出一只手来喊救命,董秋一不做二不休,用锄头砸他,只那么一下,便再未醒来。在尸上种花,是我的主意,养成了花王,实是无心之举。”
“明白了。”
楚镜沉思片刻,又要接着问,秦微知已替他问了,“何时移的尸,又是谁移的尸?”
“自然是有心之人。”
适才还有问有答的蒲柳忽然不肯配合了,说什么也不肯道出这背后“有心之人”究竟是谁。
“那么,你早知花下已无尸,对不对?”秦微知换了一种方法问道。
“是。”蒲柳答道。
秦微知与楚镜对望一眼,相互点了点头。可以肯定,蒲柳的背后另有其人。
蒲柳目不识丁,且因常年遭受董秋的折磨而有些木讷,她又怎么想得到用毒喂花这么高明的杀人手法的?既能扎死董秋又能让自己置身事外,背后没有高人指点,秦微知她是不信的。
“别问了,总之,是有心之人。”
蒲柳答得平静,甚至脸上现出一抹微笑来。
“赊刀姑娘,你的菜刀挺好的,谶说得也准,按规矩我该给你刀钱,不多,望姑娘千万收下,莫教蒲柳来生欠今生债。”
蒲柳说着,将一颗碎银递在秦微知手里。
“好,我收下了。”秦微知说道。
蒲柳又道:“能否相烦赊刀姑娘为我将长命锁给小月儿戴上?这是我这当娘的能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
秦微知点了点头,走向小月儿,将长命锁为她戴上,又将碎银递在她的手心里。
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
回头看时,蒲柳已然扑向了面前的月月红花丛中,一根尖利的花刺堪堪扎进她的喉咙,人因痛楚而不停地抽搐。
“快,快救她。”秦微知失声叫喊。
楚镜看着蒲柳,没有动。
“救她呀。”
她喊容白,容白亦没有动。
她伸手想将蒲柳拽起来,但此时她已心神俱乱,越乱,蒲柳喉间的刺扎得越深,抽搐得愈加剧烈,直到彻底没了动静。
容白上前探了探,说道:“死了。”
“不,她还没死透,还有救的对不对?酒,老仵作的酒,快拿酒来。”秦微知大声吼道。
容白摇摇头,重复道:“死了。”
秦微知愣神片刻,扑向楚镜使劲摇晃,一声声问他:“你离她最近,明明可以救她的,为何不救?你为何不救她!”
楚镜没有回答。
她松开他,无语问天,天以一声声雷鸣作答。
大雨倾盆,人们作鸟兽散。
对于人们来说,死了一个恶棍和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罢了。重要的是,月月红花田还在,银子就还在。
一切归于平静。
秦微知呆呆坐在地上,任大雨将她浇透。
“赊刀人,现在你满意了吗?”
卓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伴随着一声声尖厉的笑声渐渐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