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月月红(二十五)
韩雪霏2024-08-23 12:164,556

  “我错了吗?”

  秦微知喃喃自问。

  她一向以来执着于真相,执着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却从未曾料到,真相亦能置一个可怜女子于死地,哪怕她并不无辜。

  魏紫烟生拉活拽地,将她拽进了花房里,偏她一眼就透过窗户,看到孤独地躺在雨中的蒲柳,愈发心痛难忍。

  “小月儿呢?”

  她冲出去,在狂风暴雨中呼唤小月儿,但茫茫花海,没有小月儿的身影。

  “她适才明明在这里的,她在的。”

  “姐,你快回来,不用担心小月儿,应是哪位好心的村民领回家去了。”魏紫烟唤道。

  秦微知拼命摇着头:“没有,没有好心人,他们都是铁石心肠,全都是。”

  小月儿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此刻她的耳边却充斥着小月儿一声声唤娘的声音,那声音又逐渐变幻成了“姐姐、姐姐”的呼唤。

  记忆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呼唤。

  “姐姐,井里的月光果真和天上的一样呐。”

  眼中的雨花变成了井水溅起的水花,雷声变做了“扑通”落井的声音,她禁不住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楚镜一手将她拎进花房里,她仍是打着哆嗦,不停地自语:“我错了,我错了。”

  “姐,错不在你,错在蒲柳,她本来就不应该杀人。你非但证明了董秋不是被你谶死的,还查清了事实真相,帮锦衣卫大人捉住了凶手。姐,你何错之有?”

  “姐,你赢了。”魏紫烟摇着秦微知的双臂。

  “赢了?”

  秦微知依旧懵懵然,目光有些呆滞地慢慢移向楚镜。

  面对垂死挣扎的蒲柳,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那张清俊的面庞渐渐变得陌生。

  “你错了,你确实错了。”楚镜说道。

  “在你的心中,早已经将董秋视为该死之人,而蒲柳可怜可恨却不该死。可我要告诉你的是,人等有贵贱高低,人性有善恶优劣,但人命没有区别,不论是董秋还是蒲柳。人命就象天上的月与水里的月一样,没有分别。”

  他直视着秦微知的眼睛。

  “天上的月与井里的月一样的。”秦微知喃喃地重复道。

  “不仅是井里呀,江河湖海,月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楚镜笑道。

  秦微知摇着头:“不一样,不一样的。”

  “魔怔了?”楚镜关切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在为蒲柳叫屈,觉得她不应该死。那我且问你,花婶就应该死吗?世道对蒲柳不公,难道要掩盖真相牺牲花婶来补蒲柳的公平吗?花婶又错在哪里?蒲柳明知花婶无辜,却因为怕人问起董二的前因后果,不肯为花婶作证,她自己又何曾公平?你是如此聪慧的赊刀人,为何理不清这其中的道理?”

  楚镜的声音不高,但字字铿锵,直撞进秦微知的心窝里。

  “你自己口口声声说,凡事皆有因果,赊刀人比别人早看到果而已。现在,果已证,不问因,却怪赊刀人说出了果,问问你自己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她没有回答。

  花房里四人都没有说话,眼望着窗外,直到暴风渐停,雨渐歇。

  秦微知努力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你说的都对。但是,你见死不救,就是你不对。”

  楚镜摇了摇头,又叹了叹,原来她耿耿于怀的是这个。

  “蒲柳家的花田自成一片,花王之地无虫,其他花田亦少虫,你觉得其他花无毒吗?蒲柳有意寻死,仰脖而入花丛,就是奔着那花刺去的,救之,不过是多挣扎一时半会儿,徒增她的痛楚罢了。”

  “救不救得活是一回事,不救,是另一回事。况且,以你的身手,一开始本就可以阻止她的,可你就是站着看她去死,根本就是铁石心肠,毫无怜悯之心。”秦微知强词夺理道。

  “救了她又如何,能免一死吗?”楚镜反问。

  蒲柳犯的是死罪,终究难逃一死,这个道理她懂,但心里这道坎是怎么也迈不过去,仿佛骂了他,自己心里就能好受一些似的。

  殊不知,她骂的,是自己,是当年那个眼睁睁看着弟弟落井的自己。

  “强词夺理,不可理喻的赊刀人。”楚镜亦恼了。

  “你……”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生生地忍住了。

  心里那根刺在作祟,懊悔、负疚、甚至是负罪感侵袭着她。

  “姐姐、姐姐。”

  稚嫩的呼唤声震耳欲聋,她再次捂紧了耳朵。

  “你别对我姐这么凶好不好?”魏紫烟上来护住了秦微知。

  “咱不管那么多,反正是我姐发现了长命锁藏毒的。我姐赢了,你就应该拜我姐为师,哪有徒弟对师父这样大呼小叫的?”

  楚镜愣了一下,想起来还有赌约这码子事儿,不禁扶额懊恼。

  “喝,这就算赢了吗?”容白急大哥之所急,冷声道,“别忘了花道上还有个邱义在那摆着呢?蒲柳可没说邱义也是她杀死的。”

  “那还不是因为他兄弟偷了蒲柳的花嘛,啥花不好偷,非得偷那有毒的?明知道花有刺还藏在胸口,怕不是一对二傻子?”魏紫烟应道。

  “再有,不管蒲柳是有意无意,反正邱义也是被蒲柳的花扎死的,算在蒲柳的头上也不为过。”

  “可我大哥说了,邱义身上虽然有被扎伤,并没有出血,那扎的地方,还没他兄弟被扎得深。邱顺都没死,他咋就死了呢?这其中定然另有隐情。”

  容白毫不退让,冲着秦微知说道,“真相并没有完全被揭开,案子只查了一半,怎么能够算你赢?”

  秦微知猛然惊觉,是啊,邱义死得蹊跷,即便是意外致死,也得找出意外出于何处。

  这事远还未完。

  楚镜一笑:“醒过来了?那便走吧。与其在这里懊恼追悔,不如去将邱义之死查清楚了,让他死了也落个明白。”

  说罢便径自往花道去。

  “大哥。”容白很是细心地从包袱里取了件干净衣衫追了上去,给楚镜披上了,这才放心。

  秦微知想了想,他说的没有错,人命是一样的,蒲柳的命是命,邱义的命也是命,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拔腿跟了上去。

  魏紫烟嘟嘟囔囔地收拾刀担,幸好容白仗义,替她挑着了,又教她心中感念不已。

  “还是容白哥哥对我最好啦。不过,你可得小心着点哟,我姐这刀担,这俩宝贝箩筐,乃是她师父的先祖与彭祖一道植的柳……”

  容白啼笑皆非,不愧是赊刀人带出来的,忽悠别人还行,忽悠到我头上来了?

   “再嘚啵嘚,你自己挑?”

   魏紫烟嘿嘿地笑:“还是甭管箩筐了,刀数对了就行。”

   ……

  暴雨已歇,但花道十分冷清。

  因接连发生命案,又摆了两具尸体,游人与村民都绕着走。

  董秋的尸体无人问津,只有邱顺在张罗着收拾邱义的尸体,要将他拉回到邱庄去埋葬。

  “等一等,先将尸体放下,我要查。”秦微知道。

  “哦,赊刀姑娘要查我哥的身?”

  因秦微知浑身湿透,那邱顺贼眉贼眼地直往她身上觑,还口出污语。

  “我打你个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容白心头火起,抡起一掌就给了邱顺一个大耳刮子。

  “打人啦,锦衣卫打人啦。”邱顺扯开嗓子嚎叫。

  “打你怎地?”楚镜投去一个要杀人的眼神,邱顺立即闭嘴,老实地蹲到一旁去。

  楚镜将自己披着的衣衫取下为秦微知披上,这才上前去一把揭开盖在邱义尸身上的布,一股子血腥气袭来,魏紫烟哇地一声跑开了,容白亦忍不住恶心退开了好几步。

  秦微知亦是一阵干呕,但她强忍住了。

  邱义的尸身可谓惨不忍睹。

  因先前大家伙都匆忙跟着楚镜他们去蒲柳家花田,菜刀剖的尸便没有缝上,邱顺求爷爷告奶奶无人肯帮忙。

  还是老仵作回过头来收拾家伙什,看着于心不忍,用他那双哆哆嗦嗦的手勉强给缝上了。

  结果可想而知,那针脚歪七扭八实在太难看,教人不忍卒视。

  秦微知不得不忍着恶心,俯身凑近尸体,瞪大眼睛,与楚镜一道仔细地查看,间或还须用手指轻轻去按压,确保不漏过每一寸肌肤。

  然而,忙碌一番仍一无所获,就连先前被花刺扎到的几个小黑点也都已消失不见。

  秦微知想了想,一言不发径自奔到邱顺面前来。

  “站起来。”

  邱顺乖乖地站起身来。

  “脱。”

  邱顺不明所以,其余人亦是莫名其妙。

  “让你脱你就脱。”楚镜跟上来道。

  邱顺不敢违抗,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慢吞吞地脱衣裳,楚镜一着急便动手替他扯开了,露出胸膛一块白肉来。

  果然先前被花刺扎的小黑点都已不见。

  “不应该呀。”秦微知百思不解。

  “那些伤口原本就扎得不深,几个时辰过去了,肉眼看不到也是正常的。”楚镜说着,晃了晃自己的食指,除了剑划过的伤痕之外,已无法看到花刺扎过的痕迹。

  “可是……”秦微知总觉得有什么就在脑子里打转,却又说不出来。

  “大人,小的自幼父母双亡,是哥哥拉扯大的,如今他人已死,用菜刀切也切了剖也剖了,求大人放过,不要再折腾他的尸身了,就让小的拉他回去入土为安吧?”

  邱顺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且言词恳切,楚镜只得点头答应。

  “邱义是个老实人,没有干过坏事,可惜我不能让他死得明白。”秦微知叹道。

  “既从尸身上查不出名堂,再另想办法就是,如果他死得冤枉,总是要查出真相,还他一个公道。”楚镜安慰道。

  既然毫无头绪,秦微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邱顺将邱义的尸身拉走,那枝月月红被放在邱义的胸口上。

  邱义生前几番向蒲柳求一枝花王而不得,死后一枝陪葬,应是另一种圆满吧?

  因为地面不平,那枝月月红很快就被颠了下来。

  秦微知将月月红拾起,想重新放回到邱义的胸口,却于半途停下了,呆呆看着那根断刺。

  “断刺有何问题?”楚镜问道。

  “为何断?断截在何处?”秦微知问楚镜,亦是问自己。

  “它无疑是这枝花里最长最粗的一根刺,其他刺均未断,它为何断?若以断掉的长度来看,必是深扎入肉,不可能不见血。可是,邱义身上并没有那么深的伤……可还有未查之处?”

  秦微知看着邱义的尸身,有些犹豫。

  “下截?”楚镜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没这个必要吧?”

  由于邱义是将月月红藏在怀里的,因而他们来来回回翻查过无数遍上半身,没有想过去查下半截。

  “老人家,最初验尸时,邱义的束腰带可是松开的?”秦微知问道。

  老仵作想了想,答曰:“老朽记得,当时,束腰带松松跨跨、将散未散。”

  “那便是了。”

  束腰带松开,藏在怀中的月月红便有可能往下滑,那么还有一处很重要的地方未查到!

  “对,就是它,神阙!”楚镜兴奋道。

  楚镜立即叫住了邱顺,将手从邱义的腹部往下探去,果然在神阙穴处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唤老仵作拿来了验尸的竹镊子,夹上个东西来。

  半根又粗又硬的花刺赫然在目。

  当时的情形应是,邱义于情急之中将花枝藏在胸口,想将兄弟拉回家去,但因当时几个村庄殴斗正酣,没有人理会他。

  他在人群中一边呼喊弟弟,一边被人东碰西撞的,束腰带散开来,那花枝便从胸口一路直往下掉落,又被他人那么一撞,花刺深深扎进神阙之中,毒随之入体,行五经八脉,继而暴死。

  而断刺留于神阙穴中不易觉察,是以多番查验皆难下定论。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等都查不出死因来。”老仵作惊叹。

  “神阙对着命门,虽尚隔着腹腔,但五经八脉皆相通,即便这花刺无毒,被这么长的一根扎进神阙也够呛。不过,话说回来,得亏花刺有毒,死得又快又无甚痛楚,否则,够他这一辈子折腾的。这么一来,老朽不知该说他好命还是歹命了。”

  “什么好命歹命?他原本就不该被花刺扎到。一个既老实巴交,又懂得怜惜弱小之人,若不是因他那不争气的兄弟,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秦微知不满道。

  “邱顺,邱义可谓因你而死。”楚镜沉声说道。

  “你兄养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而你不思回报,却以偷盗、打架斗殴以致使你兄意外死亡,是为你之过。好生安葬你兄吧,望你往后余生时刻将你兄之死放在心头,不得再行那不义不轨之事,否则天不收你,我收。”

  邱顺伏地泣不成声。

  “秦姑娘,邱义之死的确是意外,但也总算让邱义死得明白了。我也因此学到了许多,在此,谢过秦姑娘。”

  楚镜朝着秦微知深施了一礼。

  “谢什么?这次还是我姐先发现邱义之死其中奥妙的吧?既然是我姐赢了,你就得兑现承诺拜师才是。”魏紫烟得意洋洋,“我姐是锦衣卫副千户的师父,嘿,这往后谁还敢欺负我、嗯,我姐。”

  楚镜面色明显有些为难,拿眼瞧着容白。

  容白立即说道:“案子虽破,但不能说是秦姑娘一个人的功劳,我大哥亦没闲着,否则案子也不可能破得如此神速。”

  魏紫烟不依不饶:“是没闲着,可我姐就是比楚大人快一步呀,说是半步也成,反正,就是我姐赢了。”

  容白一时语结,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为大哥推脱之词,再看看秦微知,正一脸正儿八经等着楚镜拜师呢。

  “咳咳咳……”

  

继续阅读:第二十六章 月月红(二十六)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锦衣赊刀人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