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楚镜,他愈是咳愈显得尴尬。
“大人若是实在不愿意,那便作罢,赌约原本就是一句戏言而已,倒也不必当真。”
秦微知大方替楚镜解围,并说道,“只要大人往后别再瞧不起赊刀人就行。”
“那哪行?既然应了秦姑娘的赌约,在下愿赌服输。”
秦微知越是大方,楚镜越是抹不开面子,虽然他心中还是很不情愿,但他亦明白,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否则,从今往后便让一个小小的赊刀女子小瞧自己了。
再说了,赊刀人行遍天下,嘴朝八方,若把他这锦衣卫副千户输了赌约又不肯践约一事也传遍天下,教他的脸面何存?
“既然这场赌约起于月月红,那便终于月月红好了。今日楚镜我就在这片红红火火的月月红花田里,以花代茶,拜秦姑娘为师。”
他摘了一朵月月红捧至秦微知的面前来。
“哪有人以花代茶拜师的?我阿爹向我阿娘求亲的时候才送花。再说了,这里的毒花接二连三扎死人,大人你也不怕不吉利?”魏紫烟道。
容白亦趁机说道:“大哥,依我看还是算了吧,待日后寻上一盏好茶,再行拜师礼亦不迟。秦姑娘,你说呢?”
“非也。心中有美即是美,心中有毒即是毒,花本无罪,何来不吉?”楚镜道。
秦微知满心欢喜接过了月月红,心想,终于让这位眼界向上的锦衣卫大人低头了,做了赊刀人的徒弟,看你往后还敢不敢再说赊刀人半个不字了?
“师父在上,请受楚镜一拜。”
楚镜一咬牙一躬身,一揖到底。
听到他唤她“师父”,秦微知却不知为何脸上一阵烧灼,面红耳赤。
偏偏魏紫烟是个大嘴巴,嚷嚷道:“姐,你为何脸红?”
“我阿娘说,那年我阿爹送花给她的时候,她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想都没想就答应嫁给我阿爹了。姐,你莫不是喜欢上这新收的徒弟了?那他还做徒弟不呢?”
秦微知当即一脚便踹将过去。
“嘻嘻,姐的师父一定没想到,自己突然就成师公了。真有趣,这么小的姐,收了个这么大的徒弟哈哈哈……”魏紫烟仍旧扯着嗓子嚷嚷。
秦微知手执月月红怔住了。
师父说,要远离官家人,而今只因一句戏言就收了个锦衣卫副千户做徒弟,不知见了师父要如何交代?
更要命的是,她已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位副千户大人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来不及了。”她自语道。
“什么来不及?”楚镜、容白、魏紫烟齐声问道。
“呃,天不早了,怕是赶路来不及。”秦微知心虚虚,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她很快就收拾好了心境,来得及来不及都不打紧,反正他骑马她挑担,本就不是一路人,从今别后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心里喜不喜欢又能如何?
眼下速速进京找师父才是最要紧的。
“大哥,赶路要紧,不能再耽搁了。”容白猛然想起,还有要务在身,催着楚镜要连夜赶回京城去。
“那便告辞了,秦姑娘,后会有期。”
楚镜朝着秦微知一抱拳,便领着容白匆忙离去,头都没有回。
秦微知一笑。
人还未走呢,茶凉不凉不知道,只是现在就已经不唤师父只唤秦姑娘了,想来前路应再无甚交集。
因楚镜他们的马尚在榕树居的马厩里,他们需得返回卓庄去,而秦微知则是要沿着乡道直走,加紧脚力的话应该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村庄。
“姐,我们去榕树居吧,好歹马厩也是花了二两银子的,昨夜没睡,今日非得让店家给退些回来不可。再说了,咱也得有个地儿换身干净衣裳再走吧?”魏紫烟道。
“容白哥哥,等等我。”
魏紫烟心急如焚,也不等秦微知答不答应,自己挑起刀担就走,刀担在肩步子歪歪斜斜也不肯停。
只因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容白哥哥,真是愁人。
秦微知忽地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楚镜的衣衫,看来不去榕树居是不行了,只能疾步追上去。
老仵作亦在身后跟着追。
“赊刀姑娘,可否给老朽再算个谶?老朽也不求什么,只要能做满五十年仵作,便是圆了老朽这一辈子的心愿了。”
看来这老仵作对先前的谶语耿耿于怀。
秦微知将头摇得象拨浪鼓,她的谶又不是掐指算出来的,不喜欢还能随意改一个,那岂不成笑话?
老仵作不死心,非追着秦微知身后要赊刀改谶不可,一直追到榕树居门前。
只见榕树居的大门紧闭,只留一道侧门出入。门前的大红灯笼也已被取下,只余光秃秃的竹笼子随风晃悠。
“不对劲。”楚镜皱了皱眉。
“出事了?”秦微知亦觉得十分蹊跷。
进得门来,亦不见人走动,更不闻那喝酒猜令玩闹之声。
原本四处张灯结彩的,此时那些大红灯笼都已取下,一古脑都搁在廊下。
“怎么回事?”楚镜向店小二问询。
“店家、店家死了。”店小二答道。
秦微知顿觉得一股子邪异之风迎面吹来。
店小二说,昨夜将受伤的店家送回屋中歇息之后,便再未见他出屋,今早也未见他去给陆大官人请安。
店小二曾去敲门问店家要不要送吃的,屋里无人答应,因害怕店家受了伤心情不好,便未再继续敲门。
直到午时,店小二觉得不对劲,撞开店家的屋门,这才发现店家已死于床上。
由于月花节期间不便出丧,店家夫人也因忌讳,不肯将他移至自家院落里,便仍将他留在榕树居内,店小二正不知该如何打发呢。
而住客们知道店家死了,都觉得晦气,纷纷搬离了榕树居,唯有陆大官人姐弟及老仆丫环还未走。
“陆大官人知道店家死了吗?为何还不搬走?”楚镜问道。
“陆大官人与大小姐昨夜就去了花道,直至今日未时才回。他一回来小的立马就报与他知了,却也没说搬不搬走。蒲柳死了,卓庄所有的花田都归了陆大官人,想来他还要耽搁些时日吧?”
楚镜看了看东厢二楼,陆焕然的屋门紧闭,只有老仆在屋外走廊上慢吞吞地扫地,不象是要搬走的样子。
月月红杀人案最大的赢家当属陆焕然,留在卓庄处理一些事务也是必然,而卓庄最大的最好的客栈便是榕树居,他不走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先看看再说。”楚镜说道。
“徒弟慢着,为师先走一步。”
秦微知已抢先他一步进了店家的屋子,他只能苦笑着紧随其后。
店家身上盖着张百纳被,一只脚在地歪倒在床上,双目圆睁,面部狰狞,魏紫烟一见便尖叫着退了出去,却又不舍得走,躲在门边探头探脑。
老仵作笑呵呵,“放心,死透透的了。”
“死者的脸与手指均呈黑紫色,鼻子与嘴之间的表皮有明显的擦痕,鼻子歪塌,口腔与牙龈大量充血。嗯,是被捂死的,并且,看来死得极不痛快。”老仵作验毕说道。
“怎么个不痛快法?”秦微知问道。
“这个……怎么说呢,至少挣扎了半盏茶功夫吧。”老仵作说道。
“半盏茶?”秦微知寻思道,“那看来凶手的力气不大。”
“凶手应是女子。”楚镜说道。
秦微知一听就不悦,反驳道:“为何就断定是女子?”
“凶手的力气不大且无人相帮,否则店家不会还有机会用一只脚来抵着地面试图挣脱。”楚镜说道。
“那为何不是一名瘦弱的男子?”
楚镜不欲与秦微知争辩,只接着说道:“因凶手力气小,费了不少功夫,死者挣扎以至于口鼻处表皮磨破,牙龈亦大量出血。”
转而问老仵作道:“能断定店家死于何时吗?”
老仵作又将店家尸体一阵翻查,回道:“看这样子,至少七、八个时辰之前。”
“想起来了,昨夜三更衙役闯进榕树居的时候,就未见到店家的身影。”秦微知说道。
“店家的伤说来并不算重,他那般在意榕树居的营生,而衙役又是那般咋咋呼呼来拿人,他不可能不知道,亦不可能不出面。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死于三更前,至少是在衙役来之前。”
楚镜不禁拿眼瞧了瞧秦微知,那个时候她被衙役们押着,却还有功夫管店家到没到场?真真不能以平常女子来瞧她。
“用什么捂的?”楚镜想了想,又问道。
老仵作用竹镊子从死者牙齿间挑起一小块红布来,又将死者身上的百纳被拿起来扬了扬,从百纳被上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破口,与红布对上了。
“唔,凶手就是用这个百纳被,将店家活生生捂死的。”楚镜点头说道。
“这不是我们店家的被子,我们店家从来不用这种百纳被的,他嫌磕碜。”店小二说道。
所谓百纳被,就是由各种各样的边角布料缝成,乡间人通常是做为包裹年幼孩子的包被,因而又称为“百纳包”。
店家十分小气,却又最怕人说他穷,断然是不肯用这种穷人家才用的百纳被。
而且,从被子的大小来判断,更象是孩子的包被。
“咦,这个百纳包如此眼熟。”魏紫烟嚷道。
“是青袖的。”秦微知脱口而出。
“是的,这便是青袖包孩子的包被。”楚镜道。
容白闻言一跃而起冲向楼梯角杂屋。
然而,青袖母女早已了无踪迹,店小二说她一早就抱着孩子离开了。
“想起来了,她走的时候,我就觉得那包孩子的与先前所见大不相同,倒好象是我们店里用来铺床的被单。天杀的,果真是她杀了店家!不过是没让她住店而已,至于害店家一条性命吗?”
“大哥,是我将她放进来的。”容白跺着脚,懊恼不已。
一个母亲,用自己生病的孩子博取同情,又用自己孩子的包被亲手捂死他人,想想都教人不寒而栗。
“她一定去京城找大夫给孩子治病了,大哥,我们速速回京,必能将她捉拿归案。”容白又急吼吼道。
楚镜摇了摇头。
“怕是她已无须给孩子治病了。”秦微知恍然大悟。
从青袖进入榕树居,孩子便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楚镜提醒她不要将孩子捂得太紧,她亦是无动于衷,怕是那时候就已经是个死孩子。
孩子原本病重,被赶出榕树居之后,青袖因害怕孩子再受凉,因而用包被将孩子捂紧,又因捂得太紧而使孩子窒息而亡。
难以想象一个母亲处于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境地,该是多么绝望。
而她进入榕树居,只为一件事,那就是杀店家,一次不成,再次行凶,最终得手。
用包裹孩子的百纳包将店家捂死,可见其心中仇恨至深。
可是,报了仇之后,她又该走向哪里?会不会与蒲柳一样,一死万事休?
秦微知只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发麻,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地。
“秦姑娘。”楚镜唤道。
许是太累了,又兼淋了一场大雨,秦微知便发起高烧来,人事不省。
梦中“姐姐、姐姐”的呼唤声不停。
“姐姐,井里的月光果真和天上的一样呐。”
小小的男孩仰着一张笑脸唤着姐姐,却不在井边,而在月月红花田里奔跑着。
那些随风摇曳的花朵忽又全都变成了无义草,一根根花杆子向上杵着,问天问地问世间。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秦微知方才从乱梦中惊醒,朦胧间没有看到楚镜,却是陆焕然那张笑脸,魏紫烟则托着下巴打盹。
“姐,你醒了。”魏紫烟道,“昨天可把人吓死了都。”
秦微知的双眸又在屋子里扫了一遍,仍然没有楚镜的身影,只见床边还搁着楚镜的衣衫,失落中又带着点点欣喜。
魏紫烟道:“别找了,楚大哥和容白哥哥都走了。”
“楚大哥守了你一夜,看你睡得平稳些了,又有陆大哥照看着,才放心走的。他们要先赶去禹城县衙把花婶放出来,还要通知各县下发海捕文书捉拿青袖,还要赶回京城去回禀什么要务,可忙着呐。”
“说来还得亏有陆大哥,让人去镇上请了大夫来,又是煎汤又是亲自给你喂药的。还有这个屋子,一应费用,都是他花的银子,要不然咱还得睡马厩。”
秦微知迷迷糊糊的,想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魏紫烟对楚镜和陆大官人的称呼,都已经改成了“大哥”了?
发生了什么事?
“多谢陆大官人。”
秦微知对着那张笑脸道了声谢,眼角又下意识地瞥了瞥,没见到他那位形影不离的姐姐。
“家姐已于今早回京城去了。”陆焕然说道。
“那蒲柳……”想起蒲柳,秦微知总觉得心头一阵阵刺痛。
“哦,秦姑娘放心,在下已经自作主张将她收拾停当了,并未与董秋合葬,想来秦姑娘亦是此意?”陆焕然道。
“小女子替蒲柳多谢陆大官人了。”秦微知感激地望着陆焕然,此番他所为的确合她的心意。
陆焕然笑道:“这个礼在下就当仁不让,受了。若秦姑娘亦能唤在下一声大哥,就更好啦。”
秦微知点了点头,唤了声“陆大哥。”
陆焕然便笑着应了声:“好妹妹。”
秦微知有些恍惚,好像当年的烧饼哥哥也常唤她“好妹妹”。
将养了两日,又去蒲柳坟上祭过了,秦微知便向陆焕然辞行。
“秦妹实在要走,大哥也不便挽留。只是你身子骨才好了些,不宜路途劳顿,不如雇辆马车进京如何?”
“多谢陆大哥美意行,只是赊刀人用脚量天下,挑担不好坐马车。”
秦微知说着,朝陆焕然躬身一拜,陆焕然亦回了一礼,魏紫烟笑他们拜来拜去的,象是拜堂成亲似的。
秦微知不由红了脸,而陆焕然的笑脸愈加灿烂。
翌日一早,当秦微知挑着担走在乡道上时,却怔住了。
月月红花田里,人们挥锄忙碌着,却是将所有的月月红花通通铲除,改种上无义草。
“在下已经宣布结束月花节了,从今往后,这里将不再有月月红。待来年,这一整片天地里,将全是无义草。”陆焕然不无自豪地说道。
“哈,姐,你的谶言又对上了,月花节果然不长久。”
魏紫烟拍好叫好,又道,“陆大哥,你可别再弄个什么无义节哟,那可真不好听,象那个什么早已荒废的无义庄似的,一听便让人想起那无情无义的董家父子,晦气得很呐。”
“那是自然。无义草,又唤作彼岸花,彼岸有情可等待。或许,我们还可以办一个彼岸节,秦妹你说呢?”陆焕然笑问。
秦微知却笑不出来。
看着花农们忙忙碌碌新种下的无义草,心中隐隐觉得,这无义草也不是一个好兆头。
卓问说过,无义草,生无义,死无义,黄泉路上悲情草,奈何桥畔苦情花。彼岸有情,却是最无望的等待。
无论是无义草,或是彼岸花,都叫人心头笼上一重不祥的阴霾。
她似乎嗅到了一种更加危险的气息,月月红可杀人,无义草可问天。
一句谶语从心头浮起。
“生于无义,死于无义。”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