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微知因为心绪不宁,又因大病初愈,挑着刀担走走停停,从大清早一直捱到午后方才到禹城县里。
“赊刀姑娘,请留步。”
挑担行至禹城县衙外,花婶迎面而来,扑通就朝着秦微知跪下磕头,周遭之人都围了上来。
秦微知赧然道:“花婶快快请起,你该谢的是楚大人才对。”
花婶道:“可楚大人说,是赊刀姑娘查出了杀董二的真凶,还了老妇人清白,老妇人理当谢赊刀姑娘才对。”
此时月月红杀人之事已传遍了县城,围观之人都说赊刀姑娘不仅谶下的准,还帮锦衣卫擒得了真凶,这响头无论如何她都受得。
秦微知忙说道:“花婶快起来,谢过就好啦,响头我也受过了,这事儿已经了结啦,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想到花婶男人那副讨债鬼的嘴脸,秦微知止住了。
花婶凄然道:“是啊,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总要凑合着过下去的。”
秦微知默然,花婶除了回到那男人身边,继续把日子过去,又能如何?
“姑娘放心,我家男人虽然不争气,可也还算规矩,此番要不是董秋害我,他也不会那般……他平日里其实待我还是挺好的,就是心急了些。”
“好了别说了,你家男人是绝世大圣人,盼你早死早投胎呢,什么德性。”魏紫烟听不下去了,冲着花婶直翻白眼。
秦微知亦望着花婶摇了摇头,但日子是花婶过的,她又能如何?
“老妇人别无所有,就剩下这一身老骨头了,他日姑娘若有用得着的地方,甘愿当牛作马回报姑娘。”花婶说道。
秦微知想了想,说道:“倒也不必当牛做马,你原本也不欠赊刀人什么。花婶,你若有心,常去给蒲柳上柱香,好生照应着小月儿,这笔糊涂账也就一笔勾销了。”
花婶答应着,又捣蒜一般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含泪离去。
“花婶,其实你早知道董二对蒲柳做的事,对吗?在你被冤枉最是六神无主之时,却没有吐露过半句。”秦微知冲着花婶问道。
花婶浑身颤栗了一下,泪如雨下,喃喃着道:“都是女人……造孽,造孽啊。”一步一步蹒跚而去。
秦微知望着花婶的背影,呆呆站了许久挪不开脚步。
花婶仿佛是一个乡间妇人一生的写照,不快乐不如意却又不得不勤恳操劳忍耐一世,世间既有蒲柳一般惨烈的女子,而更多的则是花婶这般无奈将就度日的妇人。
可她又可以为另一个女人的清白守住一个惊天秘密,甘愿自己受不白不冤。
可怜,弱小,却又无比坚韧。
就象那些盛放的月月红,供人观赏,任人采撷,但每一枝上的尖刺都透着向上的倔强。
不知道往后的无义草又当如何?
“诶。”秦微知叹了一声。
“姐,走吧。”魏紫烟催促道。
秦微知点了点头,望着魏紫烟一笑:“嗯。”
虽然魏紫烟有些傻气,说话不过脑子,但象她这般因为不满父母指婚而勇敢出走的女子少之又少,秦微知觉得自己与她甚是投缘。
“赊刀姑娘,请留步。”
刚挑起刀担,忽地又听到一声高喊,人群中冲出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来,扑通朝着秦微知跪下了,将她与魏紫烟都吓了一大跳。
“求赊刀姑娘救命则个。”书生磕头如捣蒜。
“呃……却是为何?”
“小生名叫方高中,娘子名唤春哥,家住在禹城东门外,靠娘子绣作为生并供小生读书应考。三年前的一日,娘子拿绣品到西市去卖,再未回家。而今家中无人照料,母悲子啼,小生更是无心读书应考,求赊刀姑娘大发慈悲,帮小生找回娘子吧。”
秦微知心中暗暗叫苦,她只是一个赊刀人,自己的师父都找不见,哪里还能替他人寻找失踪的娘子?
“家中走失人口,应当报官才是。”秦微知说道。
“三年前就报官了,可县太爷说非说小生的娘子是与人私奔而去,县衙公务繁忙,无暇管这等儿女私情之事,只教小生自己留意访着消息了,再让衙役去拿人便是。”
人群朝着书生指指点点,大多说些不中听的。
“你等休得胡言,小生自己的娘子自己心中明白。”书生甚是恼怒。
“小生的娘子素来品行端庄,与小生十分恩爱,她不可能与人私奔,更不会就这样抛下襁褓中的儿子不管的。再说了,就算私奔,也不可能不带任何衣衫私物吧?”
“我娘子她定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或是遭了什么难了。适才听闻赊刀姑娘不仅谶言灵验,还能破案擒凶,救人于水火,斗胆求姑娘给指明个方向,刀山火海都不打紧,只要能找到我家娘子。”
这时又有一瘸腿老汉和一老妪上来跪下磕头。
瘸腿老汉姓米,家有病妻,夫妇俩有两个闺女,长女已出嫁,一家人靠小女儿巧儿做簪花拿去西市换来米面为生,巧儿于一年半之前失踪。
老妪的儿媳是到西市卖菜时失踪的。
“家中已无多米粮,老妻亦无人照顾,眼看就快活不了啦。”老汉涕泗横流。
老妪亦哭诉家中菜地因无人耕作已经荒废多时了。
这几位女子在失踪前皆无任何征兆,家中也没有少任何什物,那儿媳连娘家陪嫁的银镯子都没有带走。
围观之人议论说,近年来县里走失了好几位美貌女子,县太爷一律以私奔结案,至今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秦微知十分为难,瞅了瞅县衙门外的鸣冤鼓,已积满了是灰尘,鼓棰也不知去向,应是很久没有人击鼓鸣冤了,鸣冤鼓早成了摆设。
这个禹城县令当得可谓平稳舒心哪。
“我、我只是一个赊刀人。”秦微知自认帮不上忙,第一次觉得自己说话底气不足。
“那我们便赊刀,求姑娘给句谶言,但凡能给我们指个方向便可。”
秦微知看着面前跪着的三个人,以及人群齐刷刷望着她的眼睛,今日不说个子丑寅卯来,怕是走不出这禹城县了。
只得静下心来寻思。
片刻之后,秦微知从刀担里拿了一把镰刀来,搁在那原本放鼓棰的地方,朝众人深鞠一礼。
“禹城县衙无鼓棰,今日这镰刀我便赊与禹城,若说不准也就作罢,若我说准了,他日但凡有冤者,皆可用镰刀击鼓,如何?”
“甚好。”众人说道。
“好,那我便说了。几位走失之人,应是往西门外一路找去。”
“西门外往东一路每一个村镇全都找遍了,就差京城没找了,可京城那么大,小生实在是无能为力。还求姑娘指点一二,也好让小生有个方向去寻。”
书生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往东找了,那往西呢?”秦微知问道。
书生、老汉、老妪相视一眼,都不说话。
“怎么,有甚不妥?”秦微知问道。
“不瞒姑娘说,西门外往西的方向,便只有雷公山。”书生说道。
“本姑娘说往西便往西,你等未曾进山寻过,就不能说都找遍了。”秦微知说道。
“可……”书生嗫嚅了半晌,方才说道:“那雷公山闹鬼。”
“是啊,雷公山闹鬼,时不时有乌烟滚滚,鬼火憧憧,并传来那凄厉的鬼号声。白日里那声音就已够吓人了,到了夜里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县太爷为此下令每日酉时一到便关闭西门,以免发生意外。”
“若这些女子是被鬼捉去了雷公山,不寻也罢。”众人说道。
“可你适才不是说,刀山火海都不打紧么?”秦微知说道。
书生又将头垂了下去。
“我条路我曾跟随师父走过,从未听闻雷公山有闹鬼一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闹鬼的?”秦微知又问道。
“从前是不曾有过。雷公山上多有毛竹盛产竹笋,山里有个雷家庄,村民常到西市来卖毛竹与竹笋。除此之外,他们并不与城里人往来。大约五、六年前,雷公山开始闹鬼,从那以后就再也未见雷家庄人来城里了,大概是因为惧鬼,迁往别处居住了吧。”
“若整个村庄迁往别处,可不是件小事,县衙里的主簿每年不都要派人查访所属人口,并记录在案的吗?一查便知。”秦微知沉吟道。
看了看紧闭的县衙大门和成为摆设的鸣冤鼓,再想想门里那位县太爷,并不是肯为百姓作主之人,还是算了。
“他们有时也会在西市表演竹竿舞,趁些铜板子换什物回去。”有人说道。
秦微知惊问:“他们也会跳竹竿舞?”
“是啊,少的时候一根竹竿,多的时候两三根一起,虽说那顺竿的男子人长得不咋样,可人家功夫好着呢。虽然也不是什么正宗的竹竿舞,可咱们也就看个热闹,大家伙开心就好。”
秦微知的记忆中尚有母亲跳竹竿舞的印象。
那时母亲偶或心血来潮,会教她与弟弟一起甩竹竿,母亲便随着竹竿跳,弟弟人小力气不够,常将母亲绊倒,母亲便叹气说,这竹竿舞的绝技往后恐怕真要绝了。
这些年来,秦微知随着师父走南闯北,再未见过竹竿舞。
“你见过正宗的竹竿舞?”秦向知问道。
“没见过。”
“没见过又怎么知道正不正宗?”
“赊刀姑娘,就别管那竹竿舞正不正宗了,也别管那无关紧要的雷家庄了。”书生眼巴巴地看着秦微知道,“还求你指点一二帮小生找到娘子吧。”
秦微知看着面前的书生,一丝不快袭上心头,怎么自家的事便是天大的,别人的都是“无关紧要”?既想寻妻又不想冒险,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罢了,你等既然不想去雷公山,那便到京城西广场五号门里,去求那位锦衣卫副千户楚镜大人,或许他愿意帮你们寻找失踪的亲人。只是,若再寻不到,莫怪本姑娘的谶不准。”
“多谢赊刀姑娘,我们明日一早就上京城找楚大人去。若京城没有,我等也就死心了,命该如此,绝不怪姑娘。”
三人的意见极其统一,宁可上京城求锦衣卫大人,也不愿去闹鬼的雷公山。人们议论了一番之后也都散去。
秦微知心中冷笑,一个貌似痴情的书生,一个思女心切的老汉,一个挂念儿媳的老妪,何曾为了女子本身,不过是少了她们养家劳作,日子艰难罢了。
县衙门里,那位县太爷隔着门缝观望,至此冷笑了一声,“多管闲事。”
“大人,要不要小的去把那赊刀女捉来?”衙役问道。
“捉什么捉?没见那位锦衣卫大人为她都要杀人了吗?还是少惹事为妙。她爱管闲事就让她管去,一切与本县无干。”县太爷说罢甩袖而去。
“多管闲事。”这边厢魏紫烟也在埋怨秦微知。
“县太爷都不管的事,姐你亦大可推脱了事,何必教他们去寻?你看这些人家中全靠女子辛苦养家,万一她们真是受不了而出走,若找着了,岂不毁了她们?”
“试想一下,当初我逃婚离家,我爹爹亦让你来寻我,找着了,我非恨死你不可。”
秦微知问道:“我且问你,你离家时可曾带着衣物钱财以及自己心爱之物?”
“我既想逃婚,一应物什自然是早早都备好了的,一旦有了机会便溜之大吉。可惜,后来都让我败光了。”
“可她们与你不同。”秦微知说道。
“她们的情形大致相似,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又都是到西市后失踪,都未带走任何什物,因而我断定她们不可能私奔,而极有可能被人掳掠或诱拐而去,那便定要想方设法寻回,否则不知她们过的什么日子。”
“那倒也是。”魏紫烟想了想,又问道,“姐,你又怎么断定她们往西边去的?”
“事发于西市,离西城门最近。若从东门出则需穿城而过,难免被人看见,显然带女子出城最是便捷。且酉时西门关闭,苦主再要出城寻找已是隔日,绝难觅行踪。所以,初断如此。”秦微知说道。
“虽是如此,让他们自己往西边去找便是,上不上雷公山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姐,你真不该给楚大哥找事,他可是锦衣卫,是替皇帝办差的,可不是给这些人找娘子女儿儿媳的。”
秦微知默然。
是啊,人家是替皇帝办差的,比一般官家人还自不同。既有要务在身,为了月月红的案子已经耽搁了,哪还有闲功夫再管这等闲事?
她看了一眼搁在县衙门外的镰刀,叹了叹气。
事关数位女子的命运,是闲事么?
魏紫烟比秦微知叹得更大声。
“哎,这一耽搁已经过了酉时,西门出不去,等我们绕到东门怕也城门也关了。这一路来一把刀钱都未收,无钱住店,可怎么是好?”
“这些人,求人时磕头如捣蒜,却原来那蒜不要费银子。真有事时,一个肯相帮给点吃喝留我们一宿的都没有。”
“不打紧。”秦微知说道,“总有办法对付过去。”
挑着刀在城里转悠了一阵,见有那大户的祠堂尚开着门,秦微知便领着魏紫烟溜了进去,打算吃些供品,权且熬过一宿。
“我师父说,不告而取是为偷,但是给人家祖宗拜一拜告知一声,就不算偷了。”秦微知说道。
“你师父说的对极了。”魏紫烟点头道。
两人装模作势拜了拜,拿起供饼就啃,一旁还有些酒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来便喝。
却听得供桌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吓得她俩一个激灵。
紧接着,又是一两声咳嗽声,似是捂着嘴发出的。
“什么人?”
秦微知迅速握住了扁担,魏紫烟则拿起一把菜刀,二人如临大敌对准了供桌下方。
“出来!否则不客气了。”
良久,一个小脑袋从供桌下伸了出来。
却原来是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嘴里还塞着饼子,应是噎着了,捂着嘴直咳。
“哪里来的顽童,为何躲在此吓人?”
“分明是二位姐姐吓人的。”小男孩道。
“我先来的这里,正吃着饼子,是你二位蹑手蹑脚进来,还挑着一担子凶器,吓得我饼都噎着了。”
“什么凶器?这些刀都是赊给人日常过日子用的,不用来杀人就不叫凶器,你若迟出来一步,就真要变做凶器了。”魏紫烟骂道。
“赊?我只知道我爹时常去赊酒喝,却不曾听说还有赊刀的。”小男孩道。
“赊刀下谶,准了收钱不准不要钱。哎,算了,你不懂。”秦微知问道,“这么晚了,你为何还不回家在这里作甚,不怕你爹娘着急?”
“我爹上个月喝酒喝死了,我娘……”小男孩忽地问道,“姐姐适才说赊刀下谶,能赊给我一把刀不?告诉我,我娘还能回来不?”
“你娘去了哪里?”
“雷公山。”
秦微知怔住了。
“我娘以前也常去雷公山里讨竹笋的,后来雷公山闹鬼,我娘就没敢去。可家里断炊了,讨债的又逼上门,我娘没办法,只得又进山,说是大白日没事,她也不进深山里,就在半山处讨些竹笋就回来。头一回,还真讨到一些竹笋回来,卖了个好价钱。”
“前日,我娘又去了,嘱我在山下等她,可我等到天黑,她都没回来,这都已经两日了。”
秦微知想,若说其他几位女子是往京城方向还是雷公山,尚无法下定论,但这男孩的娘却是千真万确进了山的。
“你叫什么名字?”魏紫烟问道。
“我叫烧饼。”
秦微知再次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