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竹竿舞(二)
韩雪霏2024-08-30 12:164,806

  翌日一早,小烧饼便不见了踪影,连同供桌上所有的饼子都不见了。

  “好小子,一点饼渣子都不给我们留下。”魏紫烟骂道,继而又惊呼,“姐,镰刀少了一把,必是那小子偷了。”

  魏紫烟不愧是出自买卖营生之家,一眼便瞧出箩筐里少了一把镰刀。

  “罢了,他必是上山找他娘去了。”秦微知说道。

  “姐你又怎么知道他必是上山了?”

  “供饼都不见了,供桌的围布也不见了,想必是用围布包饼以备用。还有镰刀,乃上山防身之用。”

  魏紫烟道,“山上闹鬼,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不害怕吗?”

  “当然会害怕,昨日我们进这祠堂时,不也将他吓得躲在供桌下?只是,一个孩子要找娘,还真是刀山火海都能闯。”秦微知说道。

  “那倒也是,比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书生要强得多。”魏紫烟道。

  “得,这一路上也不知蚀了多少本?罢了,不管他了,姐,咱快点走吧,被祠堂主家看到了不好。”

  魏紫烟催着往西门赶。

  “姐,走得快一些,再有个一日半的行程,就能到京城的东城门。我家在西城,离西广场的千户所不远,很快就能见到容白哥哥啦。”

  秦微知想起,楚镜说过到京城西广场五号门里去找他,却原来那里便是锦衣卫的千户所。

  她家在东城,也曾跟着烧饼哥哥去西城玩过,却从未曾留意什么锦衣卫千户所。

  “原来,这一路上拼命催促,紧赶慢赶的,不是着急回家,却是要去千户所找人的。”秦微知笑道。

  魏紫烟红了脸,却也毫不掩饰心中欢喜,说道:“人家就是想见容白哥哥嘛。”

  “有缘相见,倒不一定非得是京城。天下之大,道路千万,说不准便在哪一条路上相遇。”秦微知说道。

  “这话我爱听。”魏紫烟笑道,“姐,你就不想见楚大哥?”

  秦微知的笑意一下子便荡然无存。

  “一个锦衣卫副千户而已,有啥好想的?那般神气活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指挥使呢。”她骂道。

  “副千户咋啦?容白哥哥还只是个小旗,我照样喜欢他,他将来必有大作为的,有朝一日能当上指挥使也不一定。”魏紫烟回道。

  “我相信容白她一定能大有作为,但是我想告诉你,她其实……”

  秦微知看着魏紫烟如痴醉的样子,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该如何告诉她,容白其实是女儿身?

  “紫烟,容白她其实不适合你。”

  “为何?”

  秦微知想了想,说道:“你当初离家出走,是因为不喜林家公子有些女子作态。不知你有没有发觉,那容白亦有些……”

  魏紫烟立即变了脸:“不许你这么说容白哥哥。不管他是啥样的,我都喜欢。”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意对方什么是样子的。相反,如果不喜欢一个人,便是貌比潘安也是错的。

  看来魏紫烟对容白是动了真情了。

  可她心里藏不住事儿,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容白当不成锦衣卫还是其次,倘若龙颜大怒问容白一个欺君之罪,那是要脑袋搬家乃至抄家灭族的。

  秦微知犹豫不决。

  “紫烟,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若是一厢情愿……”

  “若能两情相悦自然最好,若是他不情愿,我亦不强求,但我须得当面问个明白才行。哎,姐,我们不说容白哥哥了好不好?”

  “姐,你也别怪那日楚大哥丢下生病的你不管,他实在是有要务在身,而且又有陆大哥在照料着你,他这才走的。”

  魏紫烟的话让秦微知彻底沉默。

  对于楚镜,秦微知的内心是心中既矛盾又十分懊恼,那一点刚刚从心底里生出来的情愫,总是狠狠地压下去又冒出来,教她寝食难安。

  赊刀人之路才刚刚起步,这才与师父分别数日,便违背了师命,对身为官家之人的楚镜心生情愫,不该,不该啊。

  “骑匹破大马便耀武扬威看不起挑担的,哼,他谁呀?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当差的,凭什么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

  “不过,他倒也听劝,不让他在乡道骑马,他便牵着马跑。”

  “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天生就是断案高手,哼,他还不是输给了本姑娘?”

  “不过,他还算是言而有信,看得出来他不情愿,可最终还是做了本姑娘的徒弟,有担当。”

  “看不起赊刀人,尤其看不起女赊刀人,哼,就男子有能耐,天下女子都不如男?但凡有点本事的,就说人家是坑蒙拐骗不行正途。可他自己呢,分明伸手能救下蒲柳,却仍是见死不救,他又算什么好东西?”

  “可是,他懂得为女子清誉着想,懂得替蒲柳遮丑,勉强算得上君子吧,值得敬佩。”

  秦微知嘀嘀咕咕的,历数楚镜种种不是,却又忍不住想出各种理由替他开脱。

  魏紫烟“扑哧”笑出声来。

  “姐,那你到底是喜欢人家,还是不喜欢人家呀?”

  秦微知一愣,答曰:“喜欢,他是我徒弟嘛。”

  半是心中所想,半是言不由衷。

  “对了,姐,我听容白哥哥说,他们千户所没有千户,只有楚大哥一个副千户,一应事务都由楚大哥作主。指挥使大人对他极是器重,据说,亲如父子呢。这往后莫说由副转正,升任镇抚使、指挥佥事乃至指挥同知,都是有可能的。倘若指挥使大人再高升,他亦有可能随之升迁,那可是正三品往上走了,前途可谓无量。”

  “他高不高升与我何干?”秦微知皱了皱眉,“你倒打听得这等明白,连锦衣卫的官阶品级都一清二楚。”

  “那是。”魏紫烟笑道,“我自幼看我阿爹与人谈生意,那对家的底细总是要先摸清了才放心。”

  “那你可把容白的底细摸明白了?”

  “摸明白了。他都和我说了,他家就是京城里一个普通人家,他乃家中独子。虽然他家并不富裕,但这不打紧,我家有的是银子,我阿爹给我备的嫁妆够吃一辈子了。”

  魏紫烟笑呵呵,秦微知无言以对,说她傻,又有着生意人的精明,说她精明,却又傻傻看不清容白真身。

  她想了又想,终究是于心不忍,还是决定告诉魏紫烟真相,免得她越陷越深。

  “紫烟,容白她其实是……”

  忽地,一声凄厉的呼号打断了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站住了。

  原来说话间已到了西门外,雷公山就在眼前,果然是乌烟阵阵,更兼那鬼哭狼嚎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姐,那山里真有鬼。”魏紫烟打着哆嗦。

  站在城门口,往东,京城。往西,雷公山。

  秦微知犹豫了。

  昨日她并没有把刀赊给小烧饼,因为这深山老林终究是个未知的去处,无法判断孩子的娘还能不能回来。

  但她的心中总是记挂着放不下,现在,小烧饼直奔雷公山找娘,更让她心中忐忑不安。

  还有,那深山老林里的雷家庄究竟还有没有人?他们的竹竿舞,到底是不是母亲所说的绝技?

  虽然母亲从未曾说过竹竿舞的来历,甚至连母亲的来历她都一无所知,但她觉得,应与雷家庄有着某种关联。

  或者,母亲就是来自于雷家庄?

  实际上,她想探究的是她自己的来历。

  关于她的生父,母亲从不肯透露半分,幼时也问过几次,每次都被母亲严厉阻止,她便不再问,但心中仍免不了对生父的各种猜测。

  她望着雷公山犹豫着,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她想要的答案?

  “姐,别磨蹭了,快走呀。”魏紫烟已朝东走了好几步开外,见秦微知未跟上,便催促道。

  “姐你不会也想上雷公山吧?这深山老林里的,别说有鬼,还有数不清的野禽猛兽,光在这山外听着鬼哭狼嚎声就够吓人的了,你看那些过路人到了这地儿都连奔带跑的。”魏紫烟指着行色匆匆的路人说道。

  “县衙正经官家人都不管,你又何必多管闲事?况且你不是已经将那些人打发去京城找楚大哥了吗?这找人的事,还是让官家的人去做吧?”

  魏紫烟是巴不得尽快离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连同这个禹城县都让她深恶痛绝。

  正犹豫间,忽见前方尘土飞扬,马蹄声疾。

  “楚大哥,容白哥哥。”魏紫烟惊喜道。

  来者还真是楚镜与容白。

  “哟,原来是两位姑娘。这么多日还未出禹城地界,看来是秦姑娘病体耽搁了?你二人可还好吗?”容白问道。

  “本来昨日就要出城了,在路上被人家缠着找娘子女儿儿媳。也是,得亏昨日在禹城耽搁了,不然今日还没这么巧能遇上容白哥哥呐。”

  魏紫烟喜滋滋道,“我姐昨日才说的,有缘相见不一定非得是京城,天下之大,道路千万,说不准哪一日便在哪一条路上相遇。只是我没想到,能这么快就遇上啦。”

  “哦?真不愧是赊刀的,几时几日在哪条路上相遇也拿捏住了。”容白笑道。

  “那是自然,我姐的谶言句句灵验,她就是个神人,不服都不行。”

  容白与魏紫烟说得热闹,而楚镜与秦微知两两相望,一声未吭。

  “原本我们另有公干,也不走这条路,但只是指挥使大人说有位多年好友寿辰,然而他又因为圣上临时召见无暇顾及,大哥便自请前去代为祝寿,这才走到这里。也不知道是冥冥之中天注定,还是某人心有灵犀?”

  容白说着,拿眼来觑着秦微知。

  “那该是冥冥之中天注定了,让赊刀人看清某人的真面目。自请代上官祝寿,还真是善于溜须拍马之辈,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千户,恐怕不用多久,便更上一层楼飞黄腾达了。”秦微知冷声道。

  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彻底看不上楚镜的合理理由,而且,心中再也找不出为他辩解借口了。

  “上官无暇,代为祝寿,乃稀疏平常之事,秦姑娘何必如此尖酸刻薄?”楚镜应道。

  “赊刀人说的大实话而已,自然比不得谄媚之言听得舒服。”秦微知立即反唇相讥。

  “赊刀人走四方,本该人情练达,却连代人祝寿都无法理解,怕是白走了许多路。”楚镜亦是一点都不客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讥讽,面红耳赤。

  “打住打住,二位忘记了还是师徒呢,怎么见面就掐?”魏紫烟道。

  “这样的徒弟,不要也罢。”

  “你当我乐意?”

  容白拉着楚镜,魏紫烟拽着秦微知,这两人才没打起来。

  秦微知一肚子气,楚镜也丝毫不肯相让,本来一个也没真的想收徒,一个也没真的想拜师,现在闹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师徒的情分在?

  雷公山忽地一阵飞禽冲天,继而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叫,魏紫烟立即蹿到容白身后去。

  楚镜与容白对视一眼,也不与秦微知道别,牵着马便走。

  秦微知气咻咻走出很远,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却又恰好遇上楚镜也正回头看她,四目相对又急忙错开回转身去。

  哎,明明双方都不舍,却又都放不下面子来,就这么分道扬镳。

  “大哥……”容白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快说,吞吞吐吐的作甚?”楚镜看来还在气头上,对容白说话亦不客气。

  容白说道:“那日见大哥与秦姑娘查月月红杀人案,配合甚是默契,似心有灵犀,心想往后大哥用不上我了,不如就请秦姑娘一起破案得了。不知为何,这才隔了两日,便这般看不对眼?”

  “用不用得上你都是我兄弟。”楚镜道,“再有,分明是她看我不对眼。”

  容白半是欢喜半是忧,只得笑道:“大哥你可知,适才你与秦姑娘象是小夫妻吵嘴,我与紫烟姑娘却似那拉架的和事佬。”

  楚镜怔了许久没说话。

  这边厢魏紫烟亦在埋怨。

  “姐,你既算准了今日必定见到楚大哥,若再多算一步,知道见了是这般情形,倒不如不见的好,也免得自己又生气又难过。”

  原本见到容白满心欢喜,来还不及多说几句话,全让秦微知闹得不欢而散。

  “姐,你说,下一回见到容白哥哥,会是什么时候?在何处?”

  秦微知没好气地答道:“山里。”

  魏紫烟一惊:“却是为何?”

  “雷公山离京城不远,山中闹鬼的传闻不可能不传到京城。他身为锦衣卫,又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儿,大有可能上山一探究竟。还有,适才听到号叫声,还有飞禽冲天,他的眉头一紧,便与容白匆忙离去。我想,他应是着急给人祝寿之后就上山去吧。”

  魏紫烟张着嘴,想了半响才道:“适才姐那般又气又跳象要咬人似的,他的眉紧眉松却都在姐的眼里,真是了不得。”

  秦微知不以为然道:“赊刀人本该如此,否则凭什么铁口断未来?”

  魏紫烟忽地拉着秦微知:“姐,你收我为徒吧?我也想做一个能铁口断未来的女赊刀人。”

  秦微知摇了摇头。

  “我师父每日必教诲,赊刀人既不是神仙,亦不是算命人,只是看因见果罢了。往大了说,是看时与势,揣析未来。往小了说,是见人与事,预知走向。凡谶语者,必是结合了所见所闻所遇,再用心揣摩,从而做出精确的判断。”

  秦微知说着,师父的面容浮现眼前。

  “我九岁便跟随师父,今已十一载,所学不及师父万分之一,还尚须努力精进。至于你嘛,先将刀担挑稳了再言拜师一事。”

  “我挑,我挑。”魏紫烟挑起刀担来,歪歪斜斜往东边去。

  秦微知跟了两步,又止住了。

  “我师父还说过,赊刀人若能以己之所长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屠。”

  魏紫烟顿觉不妙:“姐你啥意思?”

  “小烧饼一个人上山,我不放心。倘若山中真有危险,须得将他寻回才是。”

  “可……”魏紫烟的头皮发麻。

  “你若觉得害怕,可以放下刀担,往东直走回家去,我自己上山便是。”秦微知说道。

  魏紫烟犹豫了半晌,顿了顿脚,咬牙说道:“姐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得,一起上山便是。”

  “那就说定了,不许反悔。”

  “嗯。”

  二人说得坚决,山间又一声凄厉的号叫传来,比之前尤其惨绝,吓得丢下刀担抱在了一块。

  

继续阅读:第二十九章 竹竿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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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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