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山不算太高,有一条羊肠小径往上去,有的地方甚至还凿了些石级,应是先前雷家庄的人为了方便上下山而凿的路。
因此,上雷公山的路并没有相像中的难走。
“看起来也并非无人上山,这路倒好象常有人走动。若是如此,应是以讹传讹了。”秦微知寻思道。
魏紫烟上山第一步便摔了一跤滚了下来,索性就坐在地上耍起无赖。
“姐,还是不去了吧?”
秦微知不说话,默默将刀担挑起就走。
“姐。”魏紫烟一骨碌爬起来,“明知山有鬼,偏向鬼山行。我也是拼了。”
秦微知这才笑道,“说有狼有虎有恶人我都信,但说有鬼,我是不信的。”
“为何?明明听到鬼哭。”
“只听说鬼夜里哭的,这大白天便这般大呼小叫的,走遍天下闻所未闻。再有,那鬼为何只捉女子,不捉男子?昨日在禹城县里,就没听说有男子走失的。难道,这鬼只吃女子不吃男子?”秦微知问道。
魏紫烟摸头想了半晌,道:“女子娇小肉嫩好入口,男子皮糙肉厚不好吃。
秦微知笑道:“敢情那鬼牙口不好。”
魏紫烟哈哈大笑,这一笑,便给自己壮了不少胆,上山的劲儿也足多了。
“得,谁让我答应你了呢?我阿爹说,做生意就是要讲信誉,说好的价,就算亏本也得认。”
秦微知眯眼瞧了魏紫烟半晌:“你我之间只是生意?”
“不是不是,我说的是信誉,呃,也不是,是义气。”
魏紫烟抢着要挑刀担,看她那副担心被人嫌弃她的样子,秦微知笑了。
只是,过了半山再往上,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只觉得越往上走一截,“阴气”就越重,魏紫烟又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姐,这一路上竹笋多的是,小烧饼的娘要挖笋也不会再往上去了吧?”
雷公山还真是遍山毛竹,竹笋随处可见,奇怪的是,过了半山那小径就不往竹林里走,偏往那石崖处去,越走越崎岖。
按理说,小烧饼的娘是不可能再往上走的,只不知道小烧饼是不是沿着那一路往上去?
“那高处似另有竹林,或许烧饼娘觉得那里的竹笋更大更好卖价更高,去了那里也不一定。”秦微知指着高处说道。
“我们挑着刀担,怕是天黑都走不到。”
“走快些,追上小烧饼就下山。”
秦微知继续爬山,魏紫烟嘟嘟囔囔的,但还是跟上了。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那一处竹林,林外立着个石碑,上书“雷家村”。
“原来这里就是雷家村。”秦微知喜道,“以为会是在深山坳里,却也不是太难找。”
“姐,那是什么?”
魏紫烟忽而指着一处石壁问道。
石崖斜出之处,搁了个大圆木桶子,木桶上竖着张鬼怪面具,木桶下是口大铁锅,锅下是已烧过的柴灰,象是煮过什么东西似的。
崖边的树上挂着各种红布条,还有些碗口大的铜铃铛,风吹过时发出叮叮铛铛的响音。
亦有一些鬼怪的面具挂在树上,面具狰狞,张着大嘴露着白牙,嘴边淌在红色的血滴,象刚刚吃过人似的。
“这……似乎是一种祭祀仪式。”秦微知说道。
“我曾与师父去过南边,见过许多红色崖石上的崖棺,那里的人们认为,悬崖离天最近,将死者葬于半空可以位列仙班,因而多有崖葬的习俗。但似这般,又有锅又有柴的,却是好生奇怪。”
同样的木桶大约有五、六个,均在石壁斜出之处搁着,锅、柴一应俱全。
秦微知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攀过石崖凑近了去一探究竟,不看不打紧,一看,唬得她一个激灵,差点从石崖上滚下山去。
“姐,桶里煮得是啥?”魏紫烟好奇问道。
秦微知缓了许久,才答道:“人。”
“啊!”魏紫烟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秦微知又去查看了几个木桶,同样都是人,女人。
那些圆木桶子上画着各式厉鬼,盖子钉得严严实实,盖上漏个洞,露出个人头来,先前看到的面具不是竖在木桶上,而是戴在这些女子的脸上。
这些女子有的已死多时,有的时间则不长,可怕的是,其中看起来还是不久之前才断气的,其锅下尚有余烬未灭,锅里的水亦尚有余温。
她们看上去都很年轻,面部因痛苦而扭曲,有的牙齿咬碎,有的双唇咬烂,很显然在装进木桶之前,她们是活着的。
也就是说,她们是被活活蒸熟的。
惨无人道,令人胆寒。
“我明白了,并不是什么鬼哭狼嚎,而是这些女子惨遭如此酷刑时发出的哀鸣声,直至她们被生生地蒸熟再不能呼号为止。”
“由于她们戴着厚厚的面具,从面具下发出的声音在崖壁之间流转,又经过山林层层传送,山下的人听起来就十分诡异,也就很容易当成鬼哭。”
“一个多时辰之前,应是我们在山下听到的那一声惨呼。”秦微知喃喃道。
魏紫烟哇地便哭出声来。
“这是对女子的惩罚,也对生人的戒训,否则大可不必留出脑袋的位置,人处在完全封闭的木桶中闷上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死了。可偏要让她鼻能呼口能喊,辗转哀嚎足足一个多时辰方能咽气,其目的就是让生者看到而心生畏惧。”
秦微知悲愤道。
因不忍再看这些女子最后的痛楚扭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亲手将面具为她们戴上了。
“而且,即使蒸熟了也不移出掩埋,就搁在那里,意图应也是起警示之作用。”
“为什么?”魏紫烟问道。
秦微知摇了摇头,悲悯,却又不知如何去告慰那些惨死的女子,只觉得浑身冰冷,就好似看着蒲柳最后挣扎死去时,那般无能为力。
更高的山崖处,似还有同样的大木桶。
“姐,你说,她们会不会就是那些失踪的女子?她们中有没有小烧饼的娘?”
秦微知又摇了摇头:“但愿不是。”
此时此刻,她信了,信这山里有鬼,且是专残害女子的恶鬼。
“姐,我们还是下山去吧?我可不想和她们一样被鬼捉去蒸熟。给我一刀了结我性命都行,活活蒸熟,想想就吓人。”魏紫烟打着哆嗦,哭着求道。
秦微知点了点头:“我先将你送下山去再说。”
魏紫烟这才收起了眼泪,又指了指竹林处道:“看那方有炊烟升起,应有人家。”
“嗯,这便是传说中的雷家庄了,有炊烟,便还有人家。”
秦微知有些疑惑,雷家庄还有人,就不可能不知道山中木桶蒸女子之事,他们何以能与“鬼”共存?
抑或,他们就是鬼?
“二位姑娘想必是迷路了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却是位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婆子站在林口朝她们喊。
老婆子的身旁,还站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
老婆子慈眉善目,小妇人亦是眉清目秀端庄可人,孩子两岁左右,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
“老人家,你们可是住在这山里的?”秦微知问道。
老婆子挎着个竹篮子,篮子里一把刀数个刚挖的带泥的竹笋,此处已过了半山,而半山处就有许多竹笋可挖,山下的人不可能上到这么高处来挖竹笋。
还有年轻妇人抱着孩子,不可能走太远的山路,因而秦微知判断她就住在山里。
“是啊,老身就住在林子里的雷家庄,庄里住有百十户人家呢。二位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到我们庄里头去喝碗水再下山也不迟。”老婆子笑吟吟,露出两颗大金牙。
老婆子的胳膊上戴着只沉甸甸的大金镯子,年轻妇人头上插的是金簪,那孩子的身上挂着的长命锁亦是金的,看上去分量也不小。
想不到深山里的雷家庄竟如此富有。
“姐,我饿了,先去她家讨些吃的吧?”
“老人家,可曾见到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秦微知又问道。
“有有有,他叫小烧饼,他娘就在庄里住着呢,一个多时辰之前,他去庄里与他娘团聚去啦。”
“呀,小烧饼找到他娘啦。”
秦微知来不及阻止,魏紫烟已欢叫着朝着老婆子奔去,也不挑刀担,只管欢欢喜喜替老婆子挎过篮子来,径直往林里深处去了。
原来这竹林掩映之下,却有着一条石板小径,径上的小草洗漱歪斜,看起来的确有人家常来常往。
“今日正值我们族长六十大寿,阖村欢庆,族长在祠堂外大办宴席,让大家伙开怀畅饮、吃肉喋饼。今日还有山下的贵客特意赶来祝寿呢。”老婆子喜盈盈说道。
“真的?那可太好啦。姐,我们也去凑个热闹,给老族长祝个寿如何?”魏紫烟道。
“雷家村竟然没荒。”秦微知自语。
不想那老婆子耳朵极灵,面带不悦道,“谁说雷家村荒了?我们雷家村人丁兴旺着哪,也将一代一代万年永续。”
“是,您老人家说得对。”秦微知只得附和道。
“我们雷家庄虽然地处深山,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比山外差,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老身只是因为小孙子上了火,这才出来讨点竹笋回去熬些水给他解解火气。”
“这么说来,雷家庄还真是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啦。”魏紫烟道。
“那是。只要是姑娘来了,就不想走。我这儿媳也是打从山下来的,你就问她我们雷家庄好不好吧?”
小妇人一直埋头看怀里的孩子,闻言便抬起头来含笑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老婆子对这样的恭维很是受用,然而秦微知从她那得意洋洋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尤其是那小妇人,眉眼之间总暗含着一丝不安,双眸每每瞥过秦微知便扑闪了一下低下头去,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竹林里遍是竹笋,老婆子随处可挖,又何必出竹林到石崖下?倒好似专冲着她们俩而来的。
秦微知越是寻思,越觉得这老婆子与小妇人甚是可疑。
无奈魏紫烟一会儿甚是亲热地搂着老婆子,一会儿又逗弄一下孩子,那一心里就想着去雷家庄里蹭些吃喝,先前那害怕劲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人家,那些木桶……”秦微知问道。
“嘘。莫问。”老婆子立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妇人浑身一颤,眼睛里明显闪过恐惧的神色。
“她们可是犯了什么天条?”秦微知继续问道。
“哪里有什么天条?我们供奉的是山神。”
老婆子明显不悦,继而又压低了嗓子说道,“她们都是自愿献身山神为雷家庄祈福的,如今她们都已成神,保佑我们雷家庄千秋万代呢。”
“自愿被蒸熟?”秦微知骇然。
“不许胡说。那不叫蒸,那叫净灵。亵渎山神,是要遭天遣的。”
老婆子面色阴沉,又双手合十一脸虔诚朝着石壁方向拜了拜,念叨了几句“罪过罪过”,这才领着秦微知与魏紫烟往雷家庄里去。
再走数丈远,便是四处张灯结彩,笑声,鞭炮声不断从林子深处传来,与山下听到的鬼哭狼嚎声大相径庭。
但是,不知为何这其间又夹杂一些压抑着的哭泣声。
过了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村舍林立,青砖黑瓦,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一个古朴的村落赫然在目。
这里甚至还有一个学堂,先生的讲学声与朗朗的读书声从附近的院落里传来。
还有一些女子拿着竹竿蹦哒着玩耍,发出阵阵嘻笑声。
“三叔婆,又有新来的女客啊?”
“是啊,俩水灵灵的女客,老身要领她们去祠堂给族长贺寿呢。”
这老婆子的辈份应该挺高的,庄里的男女老少都对她十分敬重,见面笑着打呼,小童见了还都正儿八经地行礼。
女子们放下竹竿都走拢来,围在小妇人身边逗弄着孩子,一副其乐融融景象。
当真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啊。
“等找到了师父,带他一起到这美境来颐养天年倒也不错。”
秦微知正寻思着,从一个小院子里走出个人来,却是小烧饼。
“小烧饼,你找到你娘了?”魏紫烟问道。
“嗯,这里好,我以后就跟我娘一起住在这里不走了。”小烧饼说道,“我已经不叫烧饼了,从今天起,我是雷家庄人,名叫雷多禄。”
秦微知往院门里瞧了瞧,院子不大,有个围着围裙的妇人,正忙着捣蒜,想必就是烧饼娘,另有个断了一只手臂的中年男人在帮忙着将蒜扫入臼里,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整个院子洋溢着喜气。
“我就说了,只要是女子来了我们雷家庄,就都不想走了。你瞧瞧,烧饼娘来了雷老六家,还顺带着个半大小子,瞧把雷老六给乐的,见天儿嘴都合不拢。”
“是啊,今日族长大寿,男人们都去喝酒了,就他雷老六给族长祝完寿就往家里跑,酒也不舍得多喝两口。”
大姑娘小媳妇儿们聚在一起说笑,钦羡写在脸上。
“要不都说烧饼娘福气好呢,哦不,如今要叫多禄娘了。”
三叔婆笑得愈是一脸子皱褶直颤悠,“再多生几个小子,凑上多福、多寿、多喜,就更好啦。”
秦微知看着烧饼娘那张打心眼里透出来的笑脸,亦从内心里为烧饼娘感到高兴。
看来,烧饼娘已经安心在这里落户,一家人其乐融融,倒也算是一个好的归宿。
那个男人虽然年纪有点大,还断了只手臂,但会相帮着做活,应比她先前的酒鬼男人好很多,无怪乎她笑得那般欢畅。
只是,她为何不告诉山下的儿子,让他白白牵肠挂肚了两日?
忽地,一个打着赤脚、披头散发却又簪着一朵大红绢花的女子嘻嘻笑着,从烧饼娘隔壁的院子冲了出来,径直冲到秦微知面前,一下子将她从眼前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嘻嘻,吃人。走,走。吃人。熟了、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