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竹竿舞(四)
韩雪霏2024-09-04 12:164,802

  疯女子一会儿拽着秦微知的刀担使劲摇晃,一会儿又拽住了魏紫烟的衣襟,要将她往庄外的方向拖,吓得魏紫烟哇哇大叫。

  “你这疯婆娘。”三叔婆抄起篮子里的竹笋就朝着那女子的头上砸去。

  疯女子也不躲避,只管对着秦微知推推搡搡的,口中不断喊着,“吃人,嘻嘻,吃人。”

  一股子血腥气在秦微知的鼻尖萦绕。

  “她男人呢,怎地又将她放出来胡闹,吓着客人该当何罪?”三叔婆厉声骂道。

  “她男人上祠堂喝酒去了,我等亲眼见他锁好了才出门走的,也不知她又怎么跑出来。”有女子答道。

  “没用的东西,光知道喝酒,都一年多了,一个女人都收不住,早知如此便分派去别家……”

  老婆子骂着,又冲着一旁的女子们说道,“还不快将她拖走,给我锁紧了,别再让她跑出来丢人现眼。”

  那些女子便依言上来拽疯女子,那疯女子挣脱了她们,在庄子里疯跑,女子们便跟在她后面追着喊。

  “米巧儿、米巧儿,快回来。”

  越追,疯女子跑得越欢,隔了很远很远,仍旧能听到她高声呼喊。

  “吃人。快走,吃人。”

  秦微知只觉得后脊背凉嗖嗖的。

  “为什么会有一股血腥气?”

  秦微知不由地念叨,想起石壁上那些蒸熟的女子,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血腥气?她真的吃人吗?外面石壁上的那些,都是蒸来吃的?”魏紫烟惊声道。

  “姑娘别怕,她就是个疯子,身上难免带些腥臭气,说的话也都是些不着三不着四的疯话,你们可千万别当真。”三叔婆说道。

  “米巧儿嫁给雷有金一年多了吧,生了个大胖小子,原本开开心心的,也不知怎么地,一个不留神那孩子就闷死了,她跟着也就疯了。”一旁的女子说道。

  “就是就是,见天四处瞎跑,疯疯颠颠的,叫人看得闹心,她男人就将她锁上了。可也不知道怎么的,总让她给弄坏了锁跑出来。”另一女子附和道。

  “我得去和她男人说一声,脚也得锁上,四处乱跑乱喊,瞧把我们给姑娘吓的。”三叔婆说道。

  女子们则都不做声了,只拿眼睛瞅着三叔婆。

  “她做得一手好簪花,这里的姑娘媳妇都很喜欢,可惜了。当初因为她姓米,又名叫巧儿,男人们觉得兆头好,一定能生大胖小子,争得差点打起来,还是族长主持公道选了雷有金。”

  三叔婆说得热闹,在场的女子们都跟着笑。

  秦微知却并不觉得有趣,感觉她们更象是在说那些在西市上供人挑拣的萝卜青菜似的。

  “那一日雷有金欢欢喜喜将米巧儿领回家去,就提别得那一副得意相了,生了儿子就更是见天笑得合不拢嘴。谁成想,现在变成这样。儿子没了,女人疯了,哎,这一天天儿的。”

  三叔婆长叹了一声。

  “她叫米巧儿?做得一手好簪花?禹城人氏?”秦微知忽而想起那位瘸腿老汉来。

  她记得那瘸腿老汉正是姓米,一家人靠闺女巧儿做簪花为生,一年半以前巧儿去西市卖簪花之后未归。

  原来她竟在这雷家庄里成了亲还生了孩子。

  三叔婆愣了一下,继而道:“她娘家好象……应该是禹城的吧,记得她生娃的时候,她男人还给她家送喜蛋喜面去了呢。”

  说着冲她的儿媳问:“记得不?有金家人少,那喜蛋喜面还是大家伙相帮着一起弄的。”

  那儿媳敷衍地点了下头,说:“娘,这里风大,我抱耀儿回屋去。”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三叔婆喊道:“春哥,别给耀儿喂太饱,怕打嗝吐了。”

  “哎,知道啦。”儿媳远远地答应着。

  秦微知心头却猛地一个咯噔,春哥?那个书生的娘子不就名叫春哥吗?书生娘子失踪三年,现在这个孩子两岁左右,这不就对上了吗?

  春哥原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上山后不敢与家中通音讯情有可原,但米巧儿原本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若是在此成了亲生了娃之后,真有给家人送去喜蛋喜面,那瘸腿老汉何至于四处奔波去找寻女儿?

  再则,禹城人不都说雷家庄已经无人吗?

  因而,米巧儿被拐带或是掳掠至雷家庄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米巧儿口口声声喊“吃人”,秦微知不信石壁上那些木桶蒸人是用来吃的,但也绝然不是毫无干系。

  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姐,那书……哎姐你踩我作甚?”魏紫烟亦想起书生走失的娘子,刚要说,就被秦微知猛踩了一脚,哭喊着直蹦哒。

  “对不住,不小心的。”秦微知说道。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嘛。”

  秦微知很想再给魏紫烟补上一脚让她闭嘴。

  恰在此时,米巧儿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朝着魏紫烟又笑又喊的,又在众人去捉她时飞奔而去。

  “走,走,吃人。嘻嘻,吃人。”

  魏紫烟吓一激灵,闭嘴了。

  “我们这里人杰地灵,有族长照应着,还有山神护佑着,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别提有多舒心了。”

  三叔婆又开始叨叨。

  “米巧儿只是我们雷家庄里唯一疯了的,见天满嘴胡言乱语。即便如此,我们族长待她还是相当不薄的,还专门给她做了几场驱邪的法事呢。只待她再生个儿子,就会好起来的。”。

  “她已经疯了,怎么生?”秦微知反问道。

  年轻的女子们捂嘴笑。

  三叔婆咳嗽了一声,又指着烧饼娘的院子。

  “来来来,两位姑娘,就别管那疯子了。你们看看多禄娘,多喜气,再看看多禄,来了一个时辰就不想走,你就知道我们雷家庄有多好了。”

  “你再来瞧瞧这些女子,她们都不用下地做活,只管在家生娃带娃,瞧瞧,哪一个不是养得白白胖胖的?那身上的肌肤水灵得都能掐出水来,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才有这福分吧?”

  周围那些女子都冲着秦微知和魏紫烟笑,个个神采飞扬的模样儿,也的确养得很水灵。

  “雷家庄还真是养人的地方,把女子们都养得这么好。”魏紫烟钦羡道,“待一个疯子都这般仁义,真好似人间仙境,无怪乎烧饼娘都乐不思蜀了。”

  “那是,那是。姑娘你若住下,就知道有多好了。”三叔婆的脸都笑歪了。

  “不不不,我还是想回自已家的好。”魏紫烟连连摆手。

  “姑娘家总要嫁人的。俗话说,娘家再好,对于女人来说,都只是过路客,婆家才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家,所以,找一个好婆家才是最紧要的。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三叔婆朝秦微知问道。

  秦微知沉默不语,魏紫烟也不吱声了。

  “我们雷家庄虽然处在山中,可要说日子,绝不比山外差。别说山下的女子,就连京城里的大户小姐也慕名而来。”

  三叔婆说着,朝一个女了招手,唤她“三娃娘”。

  “她就是京城人氏,嫁过来五年,生了三娃,这不,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很快就要改唤四娃娘了。”

  那子女子挺着大肚子,笑吟吟朝她们施了一礼,礼数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

  “两位姑娘是照着我们修的路上山来的吧?那都是我们族长的功劳。族长说了,要想富起来,就得先筑路,这样上下山方便多了。”

  “我们族长还给办了学堂,请来了先生教庄里的孩子们读书。族长说了,将来能有一两个出息的,便是雷家庄的荣耀。我们这里的女子个个端庄娴淑,男人个个知书达礼……”

  三叔婆得意洋洋,说得唾沫横飞。

  偏在此时,从不远处的另一处院子里传出了鞭打声与男人的叫骂声,以及女子的哭泣声。

  三叔婆不禁皱了皱眉。

  “这雷文也忒不给老身长脸了,族长寿诞这么喜庆的日子,他不去喝酒,在家打媳妇做甚?依老身看,和他兄弟雷武换个名字算了,显着他了。”

  “要不怎么说他兄弟二人名字叫错了呢?雷文的暴脾气一点就着,雷武却是文绉绉的本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女子笑道。

  三叔婆跟着也笑了,于是又吩咐女子们道,“去,让雷文收敛着点,今天族长大寿,还有来祝寿的贵客,别闹太不象话了。”

  女子们却都站着不动,三叔婆也不再说什么,催着秦微知与魏紫烟快走。

  秦微知亦站着不动。

  这里的人家,除了米巧儿一个疯了的,其他的女子虽然都面带着笑容,但看不出发自内心的喜气,并且,这里显然还有女子过着挨打受骂的日子。

  再美的仙境,亦如月月红田里的花房一样,掩不住诸如董秋那般的恶与蒲柳那般的苦,世间诸多女子即便到了仙境,仍是走不出自己的困境。

  为什么?

  并且,这样的声音并不止从一处院子里传出来,更多的是女子压抑着的哭泣声,教秦微知越听越觉得,雷家庄并不象三叔婆所描绘的那般美伦美奂,其中甚至暗藏着某种杀机。

  否则,米巧儿为何口口声声喊“吃人”?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失去孩子是母亲疯了的诱因,那么她应该时刻惦记着孩子才是,却为何口口声声喊“吃人”?

  “没啥,小夫妻间打闹常有的事,生了儿子就好了。”三叔婆道。

  三叔婆对于这些叫骂与哭泣声充耳不闻,那些女子们似乎也都习以为常,没有一个去劝的,就象董秋打蒲柳时那些花农袖手旁观一样。

  她们似乎是以生不生儿子做为评判女子的标准,这样所谓的“人间仙境”,与蒲柳的花房又有何区别?

  小烧饼又从小院里奔出来,递上一颗碎银在秦微知的手里。

  “给,镰刀的钱,我阿爹说不该白拿别人的东西。”

  秦微知笑了笑,好嘛已经亲热地叫上“阿爹”了,看来他真心当这里是他的家了。

  只不过,倘若日后烧饼娘没能给雷老六添上个亲儿子,不知日子会不会一直好下去?

  “赊刀人的刀只赊不卖。”秦微知又将碎银递了回去。

  “那姐姐就给个谶言吧?”小烧饼也不客气地将碎银纳入袖中。

  提起谶言,秦微知不知为何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萦绕鼻尖的那股子血腥气愈加浓烈。

  她疑惑地看了看烧饼娘的小院,一个心满意足的女人,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断臂男人,并无任何异象。

  隔壁的院落则大门紧闭,适才疯疯颠颠的米巧儿从门里奔出来,却还懂得紧闭院门,有点匪夷所思,但从外头也看不出什么异象来。

  可就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间。

  一句话从脑中浮起,那便是“血光之灾”,秦微知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将这句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姐姐,这谶就这么难下吗?”小烧饼问道。

  烧饼娘也从院子里赶出来,搓着手,满怀殷切地望着秦微知,院子里那个男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朝着外头张望。

  秦微知定眼瞧了瞧面前的母子俩,不是蒲柳母女,又好似蒲柳母女。

  她努力地吸了一鼻子,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入鼻,不禁打了个激灵。

  “怎么说呢?好自为之吧。”她摇了摇头,说道。

  “兆头不好?”烧饼娘问道。

  秦微知只得点了点头。

  烧饼娘疑惑地瞥了一眼院里的男人,小声道,“虽我一开始并不愿意,但难得遇上个好男人,也就认命了。姑娘觉得可还有别的甚么不妥?”

  “他……”

  秦微知顿了顿,不禁抬眼去望院里的好男人,他宽额厚唇,面相可谓老实巴交,不似董秋那般丑恶,也不似花婶男人那般薄情,但只那双一直往她脸上觑的眼睛,让她感觉不太踏实。

  从烧饼娘的话语中,不难判断出她一开始并不是自愿留在雷家庄的,只是恰好遇上这个男人对她好,她便认命了。

  若是族长为她指定的男人也似其他院子里举鞭打骂的那般,她又当如何?

  “看来兆头真是不好,姑娘可有破解之道?”烧饼娘见秦微知不说话,又追问道。

  秦微知又摇了摇头。

  “我并无什么破解之法,只有一句劝言你须得记着,有时,莫笑人短,无时,莫羡人长。有的时候,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亦是好的。”

  她指了指隔壁的门说道:“只有心存一念善意,方能远离血光。”

  她的本意,是让烧饼娘在自己幸福的时候,也顾念着别人的不幸,对米巧儿多些关照,别将她当做一般的疯子看待。

  “血光?何来血光?”烧饼娘却一味地想着自己,很是着急拉着秦微知不肯放手。

  “好啦好啦,多禄娘,老身还要领两位姑娘去给族长贺寿,谶不谶的待日后再说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三叔婆上来,硬将烧饼娘的手掰开了,这才给秦微知解了围。

  只是走出很远,那股血腥气依旧萦绕不散,秦微知心里怦怦跳个不停。

  “祠堂就在前边不远,见了族长才好分派。”三叔婆指着前方道。

  “分派?什么意思?”秦微知立即警觉起来。

  “分派你们去哪家吃饭呀。”三叔婆呵呵笑,又拿眼来觑着秦微知与魏紫烟,说道,“两位姑娘怕是要分开去两家了,不过也不打紧,左右都在雷家庄里,不会分太开的。”

  “三叔婆,您不是说族长寿辰设宴吗?我们去酒席上吃两口便走,不用那么麻烦分派的。”魏紫烟道。

  “要的要的。”三叔婆笑得愈加诡异,“若是族长看着高兴,便留在族长家吃饭也是可以的。”

  “那敢情好。”魏紫烟道,她对于弥漫在雷家庄里的诡异气息毫无防备之心,依旧笑呵呵只一心赶着去酒席上大快朵颐。

  秦微知看着魏紫烟,不禁于心中叹了叹。

  魏紫烟终究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千金小姐,一不懂观言察色,二不会顾及周遭,三对危险毫无知觉。

  这样的魏紫烟,就算跟着她走万里路,也绝然成不了一个合格的赊刀人。

  但是,她讲义气,虽然心中害怕得要命,可还是跟着上了山,这便比世上许多人都要难能可贵。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秦微知高看她一眼,且将她视为知己。

  秦微知悄悄瞥了一眼刀担,瞅准了一把镰刀,随时准备操刀大干一场,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继续阅读:第三十一章 竹竿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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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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