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果然是大摆酒宴，人们喝酒猜拳欢声笑语，歌舞昇平之下掩去了适才庄子里的那些鞭打声和女子的哭泣声，却掩不去远处传来的疯女子“吃人”的叫喊声，并且显得格外刺耳。
酒席十分丰富，更有那年轻美貌的女子把盏添酒夹肉，但个个面无表情。
其中一个女了不慎将酒滴在了一名男子的衣袖上，那男子便勃然大怒，一把就将女子掀翻在地，继而拳打脚踢。
其他男子皆起哄，那人越打越来劲，而那些坐着吃席的婆子们却都视而不见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岂有此理。”
秦微知最恨的便是打骂女子，正要冲上去理论，那三叔婆发话了。
“好啦雷熊，也不寻思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族长高兴赏酒食，吃着喝着便是，若是败了族长的兴头，看你们一个个的都吃不了兜着走。”
“三叔婆说的是。”那名唤雷熊的男子住了手，坐下继续喝酒吃肉，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秦微知上去想将那女子扶起来，忽地她脚上一个大铁链子映入眼帘。
“怎么？”秦微知吃惊问道。
那女子挣开了她的手，爬着逃开了。
再看其他女子，每一个的脚上都戴着一样粗细的铁链，能走动，但想快速逃走，必不能够。
心下顿觉骇然。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间仙境！”秦微知冷笑道。
那三叔婆兀自笑道：“天底下女子能上桌的，也就我们雷家庄了吧？说是人间仙境，一点都不为过。”
秦微知放眼望去，酒席上的确有些女子，但都是上了年纪的婆子，想来是生了儿子熬成了婆，方才有资格上桌吃席。
而那些站着服侍的，都是戴着脚镣的年轻女子，觥筹交错间充斥着脚镣的撞击声。
“咦，她们为何戴着脚镣？”魏紫烟问道。
“这只是我们的一种习俗罢了。”
三叔婆敷衍了一句，便一味地催着秦微知与魏紫烟往主桌走去。
“来来来，跟我来见族长。”
那些男子不论老少皆双目直勾勾在她们身上扫视着，魏紫烟吓得直往秦微知身上靠。
“姑娘，去我家，我家新盘了炕，夜里热乎着呢。”
一个膀大腰圆的大粗汉子冲着秦微知粗门大嗓地说道，“去我家，只管生娃带娃，不用挑担。”
“雷熊你家已经有四个婆娘了，五年抱六娃了都。”
“雷聪你还别眼红。”那雷熊一拍桌子，大声道：“我想要的，在雷家庄除了族长，谁又争得过我？”
“那是。你家那四个不就是用一个段玉姝和族长换来的吗？”雷聪讥讽道。
“那又如何？段玉姝再美如天仙，那也比不得四个如花似玉轮着伺候来得痛快呀。不过，话说回来，象段玉姝那样的尤物，怕是再难遇上啰。”
“雷熊大哥，今日还是让给我吧？我婆娘去年献了，炕头正空着呢。”一个门牙掉了两颗说话漏风的瘦弱男子说道。
“得了吧瘦猴，最没本事守住炕头的就是你，来一个献一个，没准这个又献了。”
笑声，呼哨声一片。
献了？莫不是说木桶蒸熟的女子，就是他们的妻子？而在他们口中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献了”。
秦微知有一种想立即操起镰刀，将他们通通都砍死的冲动。
“你等莫要抢，该上哪家，听从族长的分派便是。雷熊你就莫要凑热闹了，别饱汉不知饿汉饥的。”三叔婆正色道。
“就是就是。三叔婆你可得跟族长说一说，前两日来的那个原本给我的，可她非要跟着瘸胳膊的雷老六咱也没办法。今日来了俩，说什么也得分给我一个。”瘦猴道。
“三叔婆要是早些帮瘦猴解决了，他也不至于因为奸污米巧儿被雷有金打掉门牙哈哈哈……”
瘦猴嘟囔道：“又不是只我一个，你们心里都有数。雷有金也忒不是东西，就只欺负我生得瘦弱，在你们面前，屁也不敢放一个。”
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奸污女子，并不以为耻，而只成酒席上笑谈，吃席的婆子们闻言也只是捂嘴笑。
“老身心里有数。”三叔婆瞅了瘦猴一眼，笑骂道：“再敢打米巧儿的主意，老身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此刻的秦微知感觉自己与米巧儿一样，成为供人挑拣的萝卜青菜。
“这些男人们喝了几两酒便口无遮拦，说些有的没的，两位姑娘莫往心里去啊，他们其实都没坏心眼。”
三叔婆笑眯眯拿眼来瞅着魏紫烟。
“他叫雷寿，长寿的寿，只因生得瘦了些，便都唤他瘦猴。人心地可好着哪，又勤劳又体贴，家里头囤了数百两银子，就为了娶个城里的媳妇。”
魏紫烟被三叔婆瞅得很不自在，小声嘟囔道：“区区数百两银子，就想在本姑娘面前充阔气？”
“老身也是为你着想，嫁瘦猴姑娘就是正室，若嫌他银子少，亦有那银子更多的，只是大多已有了家室，再嫁就做小了。”
魏紫烟愣了半晌，回了一声：“呸。”
秦微知则未吱声，打眼望去，族长与族长夫人的主座高高在上，族长笑颜可掬，夫人则相反，面上毫无表情。
在他们的身边，环绕着一众壮汉，面前有多名女子跪地服侍着，更兼有两名掌扇女子在身后，俨然山间土皇帝一般。
那些女子衣着光鲜，乌发如云且描眉画眼，显然个个都是精心打扮过的，然而，在她们的裙裾下，脚上的大粗铁链若隐若现。
秦微知彻底明白了，山下失踪的女子，应也是与烧饼娘一样，被那三叔婆诓骗进雷家庄，又被族长“分派”到了各家各户去，为雷家庄所谓的万年永续生儿育女，而其中又有一些成为献给山神的牺牲品。
那老婆子挎着竹笋篮，身旁又跟着个抱着孩子的小妇人，很容易就得到年轻女子的信任，一步一步跟着她们走进这吃人的鬼窝里来。
秦微知忽然理解了米巧儿的“吃人”二字，这是吃女子的仙境。
她们并不是来了不想走，而是走不了，久而久之，便麻木不仁乃至与雷家庄融为一体。
比起春哥、京城来的大户小姐，以及那些已经在这此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女子来，米巧儿才是唯一清醒着的，快走也唯有她，在疯痴颠狂之中，不断地警醒着秦微知与魏紫烟，快走，快走。
直到此时，魏紫烟终于意识到了危险，顿时面色大变。
“姐，我们不吃了，回去吧？”
秦微知笑了笑：“不忙，还没给族长祝寿呢。”
她已经不再犹豫，迅速从刀担里抓起一把镰刀握紧了，警觉地扫视着四周，心下盘算着，一旦有机会便冲向族长，用镰刀钩他脖子。
只要能挟持族长，相信她与魏紫烟能够安然走出雷家庄下山去。
只是，当她的目光扫过左侧的贵宾席时，猛地吃了一惊，楚镜赫然在座，而他那位形影不离的手下小旗容白，此番却并未见身影。
同样有一名戴着脚链的女子正在为楚镜添酒，他倒是一副很是受用的样子。
楚镜抬眼见到秦微知时，亦是一个错愕的眼神，只是转瞬即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微知是又惊，又喜，又痛恨。
晨间于禹城门外相见，先是大吵一架不说，匆匆忙忙牵马就走，连声告辞都没有，却原来是这般火急火燎地赶到这鬼地方来祝寿的，怎不叫人齿寒！
还以为他心地纯良，懂得尊重女子，以为他会为了失踪的女子而上山一探究竟，却不想竟与这样的族长为伍，还那么心安理得地喝着铁链女子添上的酒，与族长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其心可鄙。
不由地暗自叹息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看轻他了。
更令秦微知惊奇的是，右侧的贵宾席上，另一张熟悉的笑脸竟也出现在那里，还朝着她点了点头。
竟是陆焕然！
秦微知心中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这个深山老林里的一个普通村落的族长，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一个京城富豪和锦衣卫都来为他祝寿？
且楚镜是受锦衣卫指挥使所托而来的，此族长非同小可。
远远望去，那族长古铜色的面庞，宽肩阔臂象个胆粗气壮的练家子，但下巴上一撮不灰不白的胡须显小家子气了些。
“族长，又有两位新客到了，您看看分派到哪家吃饭好？”三叔婆屁颠颠地问道。
未待族长发话，魏紫烟就已欢叫着朝楚镜奔了过去，拽着他的衣袖又蹦又跳的。
“楚大哥，原来你是到这里来祝寿的呀。咦，怎么不见容白哥哥？”
转了一圈，又惊喜道：“陆大哥，你也在这里，真是太好啦。你不知道，适才这些男人个个都不怀好意，还有个喊着要吃人的疯子，太吓人了。”
三叔婆惊愕之余，显得有些慌张，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朝着族长躬身说话。
“这两位姑娘在山里迷了路，恰好老身去挖竹笋遇着了，便领她们来庄里作客。两位姑娘也是有心人，得知今日族长六十寿诞，就非要过来拜个寿添些喜庆，却不知原来是贵客的朋友，如此这般，显是缘分非浅呀。”
“好好好，老夫知道了，三叔婆你去吧。”
族长朝三叔婆挥了挥手，她便躬身退了下去。
“故友在老夫庄上相逢，的确是显缘分了。”老族长于是笑道。
“既是楚大人和陆大官人的朋友，那亦是老夫的朋友，就不用分派了，自然是由老夫亲自招待贵客，才不失我雷家庄礼仪之乡的脸面。”
“来人呀，请两位姑娘入席。”
有人应声立即在贵宾席上添了座，上来请秦微知与魏紫烟入座，魏紫烟开开心心地在楚镜身边坐下，拿起个鸡腿来就啃。
秦微知却站着不动，瞥了一眼楚镜，摇了摇头。
“这位姑娘想坐陆大官人那一侧？”族长笑问。
那边陆焕然亦是面露惊喜，正要来迎秦微知入座，却不料得了秦微知一个“不”字。
“族长方才说以贵客之道待本姑娘，方显雷家庄的礼仪，那就该走下席来，让本姑娘坐您的座才对。”
秦微知话音落下，立即引来一片哗然，族长身边的大汉更是个个怒目圆睁。
魏紫烟到嘴的鸡腿“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
唯有楚镜依旧默默地啜着酒，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放肆。”族长怒道。
“老夫背后这些生了娃的小妾都只能站着，你一个小小挑担女子，老夫是看在楚大人的面子上才请你入席喝酒，你倒还挑上座次了？竟然还想坐老夫的主座，简直狂妄至极。”
“敢问族长，您老与楚大人是何关系？”秦微知不慌不忙，朗声问道。
“老夫与锦衣卫指挥使窦大人乃过命之交，楚大人既然受窦大人所托来为老夫祝寿，亦算得上老夫至交朋友，因而请为上席。念你亦是楚大人的朋友，请你与他同座，有何不妥？你倒还挑三拣四起来？”
族长答曰。
秦微知摇头：“您老错矣。本姑娘并非楚大人的朋友。”
她的目光投向楚镜，楚镜这才悠悠然放下酒盅，站起来朝她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了。
秦微知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本姑娘是他的师父。”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声。
“哦？这位姑娘既然自称是楚大人的师父，那么敢问姑娘传授楚大人武艺呢还是诗书？”
族长见秦微知不过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女子，又穿着一身土布裳，却大言不惭拿锦衣卫托大，便眯着眼不怀好意地问道。
“赊刀。”秦微知淡淡然答道。
族长又“哦”了一声，瞥了一眼秦微知担子里的刀刀剪剪，以及她握在手里的镰刀，有些不可思议。
堂堂的锦衣卫副千户，竟然拜一个非文非武的江湖赊刀女为师，学起了赊刀的手艺？
“我与她打赌输了，没辙。想想多一个赊刀技艺傍身也没坏处，就拜了师，愿赌服输嘛。”楚镜说道。
“我证明。”魏紫烟将刚刚到口的大肥鸡腿放下，举着手说道，“还是以月月红代茶拜的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拜堂呐。”
楚镜微微点头一笑，既是承认，又不肯当着众人的面叫秦微知师父。
秦微知也不与他计较，只要承认她是他的师父就好。
“我是他的师父，而族长您只是个朋友的朋友。族长既然自诩礼仪之乡，就该明白尊师重道上下有序，又哪有朋友在上师父在下的道理？”
“所以，要么您下来，本姑娘上去，或者平起平坐也行。要么，立即让本姑娘下山去，你这位朋友的朋友要不要继续做下去我不管，我的徒儿可就要不得了。”
族长沉吟了片刻，忽而暴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声。
“好好好，姑娘真是个爽快人，老夫喜欢。那，便依姑娘平起平坐，在老夫身旁再设一席，请姑娘入座，如何？”
“好说。”
秦微知握紧了镰刀，两眼紧紧盯着族长的脖子，一步一步朝着他走去。
“不可。”楚镜忽然冲着秦微知吼了一声。
“这玩笑未免开大了些。虽为师尊，终究是个小女子，况且主客终究有别。她年纪小不懂事，雷族长您莫怪。楚镜在此给雷族长赔不是了。”
一盅酒饮罢，族长眯着眼似笑非笑，正沉吟之际，楚镜已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将秦微知拽了过去，一把将她摁到了他自己的座上。
“你厉害，有说师父不懂事的徒弟吗？”
秦微知正要开骂，楚镜又迅速塞过来一只鸡腿堵住了她的嘴。
“区区一把镰刀，不管用的。”楚镜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秦微知怔了怔，她原本想借此机会靠近族长，以镰刀胁迫族长放她与魏紫烟下山，却不想心思早已被楚镜猜透。
“你个趋炎赴势的小人，到底想如何？”她冷声道。
“吃好喝好，想走就莫多言。”楚镜同样冷声。
“我有我的走法，凭什么听你的？”
“不听好人言，小心被人蒸熟了。”
秦微知怒意顿起：“原来你也知道那些木桶是蒸人的……”
“废话，若是蒸螃蟹我还不来了。”楚镜慢悠悠说着，举起酒盅又敬了族长一盅。
“喝酒、喝酒。”那边厢陆焕然举杯敬族长，高声道，“难得雷族长如此宽宏大量，也无怪乎能把雷家庄治理得如此兴旺发达。来来来，大家祝雷族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族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雷家庄人山呼如雷动，却依旧掩不住米巧儿的一声声“吃人”的呼号，酒气弥漫之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秦微知又握紧了手里的镰刀。
“好。哈哈，老夫今日大喜，多谢诸位贵宾来给老夫助兴。喝。”
族长豪气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盅一丢，“上舞。让各位贵客好好见识见识老夫的竹竿舞绝技。”
秦微知的心头一跳，母亲跳竹竿舞时的样子从记忆中浮起，还有和她一起甩竹竿的弟弟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