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闻到那股血腥气,秦微知的心就一直紧绷着,尤其是看到那些戴着铁链的女子,她的心就揪得更紧,紧握着镰刀丝毫不敢放松。
却在听到“竹竿舞”时,还是恍惚了一下。
所谓竹竿舞,乃是在地上横放两根竹竿,再由两人手持竹竿,快速地相互碰击开合,发出清脆又欢快又有节奏的撞击声,舞者便在竹竿开开合合的瞬间又唱又跳,非但要十分敏捷地进退自如,且要同时做着各种优美的舞姿,稍有不慎就会闹个人仰马翻。
因而要练就竹竿舞的绝技并非易事,必需得“舞者”本身的技艺了得,同时亦要与持竿的“基者”配合默契才行。
在秦微知的记忆中,她与弟弟显然都没有持竿的能力,把竹竿甩得乱七八糟,每每将母亲绊倒摔得四仰八叉的,笑声回荡在四方巷里。
那也是记忆里少有的快乐时光。
刚进雷家庄时,就看到一些年轻女子拿着竹竿蹦哒着玩耍,与她年幼时和弟弟一起练竹竿舞的样子颇为相似,但和禹城人所说的又不大相同。
“孩子们,舞起来,乐起来吧。”
族长一声令下,年轻的男女齐上阵,三人跳着竹竿舞,其余人等围着打节拍又唱又跳,甚是欢快。
“怎么样秦妹,没想到雷家庄这么热闹吧?”陆焕然凑过来说道。
秦微知瞥了他一眼,道:“是啊陆大哥,更没想到的是你也会到雷家庄来祝寿。”
陆焕然笑道:“不过是一些生意上的往来罢了。”
“哦?陆大哥与这深山里的村庄竟也能做上生意,还真未想到,着实令人佩服。”
“秦妹莫要取笑,我就一商人,哪里有银子赚,就往哪里拱,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义,我既不是君子,便是大俗之小人,所求无他,唯黄白之物罢了。”陆焕然笑道。
“陆大哥倒是说得实在。”秦微知亦笑道。
她一直觉得,陆焕然虽然是个商人,但也从来不隐瞒自己逐利的本性,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乃小人,比起某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倒显得难能可贵了。
尤其是他那位一脸阴气的姐姐不在身旁,那张笑脸明显真实、灿烂了许多。
“等一等,秦妹?陆大哥?你们俩什么时候已是哥哥妹妹了?”楚镜的双眸瞪得圆溜溜。
这才分开几天而已,已是斗转星移了吗?
秦微知将下巴颌一抬:“这与楚大人有关吗?”
“无关。”
楚镜回了她一个冷声,脖子一仰,给自己灌了一盅酒。
“姐,我咋觉得楚大哥把酒当醋喝了呢?”魏紫烟道。
“醋?”秦微知微微一愣,不由地拿眼去瞅楚镜,他却已丢下酒盅,跟着人群打节拍看竹竿舞去了。
“姐,陆大哥,我们也去。”魏紫烟拉着秦微知与陆焕然,钻进了人群中。
“真好玩。”魏紫烟兴奋不已,“比我们京城的舞狮热闹多了。舞狮光看别人热闹,这竹竿舞却是大家一起热闹。适才族长说让大家见识他的竹竿舞,我还以为他老人家要亲自舞呢。”
“他虽然不亲自舞,但这雷家庄的竹竿舞绝技还真是他传授的。”陆焕然说道。
秦微知十分诧异:“这竹竿舞原本并不是雷家庄的?”
“雷家庄原本亦有用竹竿跳舞的习俗,主要是显示男子的健壮,与这男女共舞众人参与的竹竿舞八竿子也打不着。”陆焕然道。
“这位雷族长名叫雷贤,原本也不是雷家庄人,他来到此地也不过五、六年光景吧。他来了,给雷家庄人带来了幸福快乐的日子,还给雷家庄带来了真正的竹竿舞,且与他们原先的舞相结合,将竹竿舞创出了新境地。”
陆焕然指着跳舞的人群道,“这还只是个开场而已,真正的绝技,还在后头。”
“后头还有更好玩的?”
“不是好玩,是精彩,是只应为天上有的精妙绝伦。”陆焕然道。
“那是一位绝色的女子,名唤段玉姝,竹竿舞跳得极是灵巧。她平日里并不在雷家庄里住,只有每年雷族长的生辰才回来。你陆大哥我去年有幸一睹她的舞姿,那才叫做出神入化,叫人至今念念不忘哪。”
“今年是雷族长的六十大寿,段玉姝依例要回来献舞的,且必定比往年愈加精彩,这便是我无论如何都要赶来祝寿的缘故。”
大约是想起那位绝色女子的舞姿,陆焕然一脸的陶醉。
“原来如此,陆大哥祝寿倒是其次,见绝色美人儿才是最要紧的。”魏紫烟撇嘴道。
“非也,实在只是喜她的舞,而非关风月。更何况,”陆焕然拿眼瞅着秦微知,“卓庄一见某人,从此眼里乃至心中再无他人。正所谓,我见青山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酸。”魏紫烟道,“眼里心中再无他人,那你那位神神叨叨的姐姐,是草木还是青山?我怎么记得陆大哥在她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粗鲁。”陆焕然尴尬地连咳了几声。
“若是后来传授的雷家庄也能把竹竿舞跳得这般出神入化,那它原本的出处,应是更加妙不可言了。”秦微知亦有些尴尬,忙将话题岔开去,重新说到了竹竿舞上来。
陆焕然摇了摇头道:“据说,雷族长原来的村庄已经荒废了,竹竿舞也快失传了,幸好雷族长将这绝技传了下来。只不过,也已不是原汁原味的了,要不,怎么叫做绝技呢?
是啊,当年母亲亦说,竹竿舞已成绝技。秦微知暗忖。
“一个因村庄荒废而流落他方之人,能成为别庄的族长,想来是有些手段的。”楚镜说道。
也不知道他何时挤到了秦微知他们身旁的,他们说的话是一字不落地全听到耳中。
“或许,因为他也姓雷又有些能耐,雷家庄也需要他这样的人带活生路,正好一拍两合吧。”陆焕然道。
“更何况,他的确是把雷家庄带得红红火火的,雷家庄人想不对他感恩戴德都难。”
“那要看雷家庄是如何红火起来的,若是踩着别人的尸体而生,那可就不光光雷家庄的火,而是断头台上的红了。”楚镜冷声道。
“这样的红火,更象是地狱之火,而每个人都浑然不知,自己正身处于地狱之中,却道风光无限。”秦微知亦冷声。
“这算什么?你们可知他原本的村庄叫什么名字?那才是真正的地狱。”陆焕然问道。
“叫什么?”秦微知与楚镜同声问道。
“无义庄。”
秦微知猛地一个激灵,“那个开满无义草的村庄?”
“是。无义庄,无义草,生无义,死无义。”陆焕然微笑着答道。
秦微知迷茫地望着陆焕然,这一刻,他的笑脸与卓问那张阴郁的脸重叠在一起,仿佛在说,“地狱的门就要关上了。”
陆焕然姐弟铲去卓庄的月月红,改种无义草,是要将卓庄也变成无义庄吗?越想越叫人心惊。
她不由自主地从陆焕然身边退开去,拼命往楚镜身边靠,却又被欢叫的人群挤得离他越来越远,倒是那些戴脚镣的女子被男人们推推搡搡得离她越来越近。
“请问……”
秦微知定了定神,抓住一名戴脚镣的女子试图问出点什么,可她刚一开口,雷聪、雷熊等人的眼神便立即凌厉地扫向那女子,女子浑身战栗不已,倒退着逃开。
雷聪、雷熊的目光所到之处,那些女子皆象惊弓之鸟似的连滚带爬地避开秦微知。
脚镣哗啦啦的响声与欢快的竹竿舞的声音相映衬,似天堂,又似地狱。
是人间炼狱。
“镇定些,你这样会害了她们的。”楚镜又在她的耳畔说道。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总象个游魂似的去去来来?”秦微知嘴上嗔怪着,手却攥紧了他的衣角。
这个雷家庄的一切,都和石壁上的大木桶一样令她感到恐惧,只有攥紧了他,方才稍稍觉得心安。
楚镜似乎感受到她的内心颤栗,没有冷言相讥,而是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里握紧了。
她颤了一下,却也没有挣开的意思。
然而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上,依然紧握着镰刀。
“放下镰刀吧。”楚镜将她拉出跳舞的人群,小声说道。
“不。”秦微知警觉地看了一眼四周,她们正处于雷家庄人的包围之中,虽然他们又唱又跳,但那些壮汉个个都不怀好意,她绝不肯放松对他们的防范。
“我会很小心,不会割伤他人的。”
楚镜道:“割伤他人我不管,我是怕你不小心割伤了自己。”
他说的时候一本正经,脸上亦没有笑意。
但是,怎么说呢,这话说得有些,嗯,令人脸红。
即便如此,秦微知仍是打死也不放开镰刀,随时准备着,一旦有危险便随手操刀钩住一个雷家庄人的脖子来,借此逃出去。
当然,最好还是能够钩住族长的脖子,胜算就大得多。
她悄然瞄了一眼,族长并没有离开他的主座,一双眼睛鹰鹫似地在人群的背后扫视着,族长夫人也依旧面无表情象个木墩似地仵在那里。
她与魏紫烟,楚镜,以及陆焕然的一举一动,尽在族长的眼底。
只是不知族长有没有一双和楚镜一样的顺风耳,将他们的悄悄话都听去?
她更不知,族长的眼睛好几次落在她的镰刀上。
“嘻嘻。吃人。走。”
米巧儿忽然蹦哒到秦微知跟前来,吓了她一跳,好在楚镜的手还握着,没有跳得太高。
“米巧儿。”她轻声唤道。
“嘻嘻。”米巧儿立即转头跑开去。
“跟我来。”楚镜的声音落下,秦微知顿觉自己身轻如燕,被他带着飞旋了几步远,落在了米巧儿的面前。
“米巧儿,你别怕。我明白你的心意,谢谢你。”秦微知仍是轻声地,怕惊着米巧儿。
她慢慢地靠近她,抬起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出乎意料,米巧儿并没有避开。
“我知道你一再地提醒我离开,可你自己,却为何不走?你可知你那常年生病的娘在家中无人照料,你那瘸腿的爹在四处寻你?”秦微知问道。
大滴的眼泪从米巧儿的眼中滚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忽然跑开了,在远处嘻嘻笑着,仍是不停地嚷嚷着:“吃人,吃人。”
原来是雷熊朝他们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个擎着酒壶的瘦猴。
“楚大人,锦衣卫亲自上我们雷家庄来,这还是第一遭,小庄荣幸之至。来,小的敬您一盅。”
楚镜只得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指挥使窦大人不是与你们族长是至交吗?怎么他没来过?”秦微知问道。
“这……”雷熊道,“小的也是今日族长说起才知道这回事,我们族长不是那种喜好张扬之人,只是今年乃大寿,这才给窦大人送去请帖,不想他老人家公务繁忙不能来。”
“楚大人能来,我们族长也相当高兴的。”瘦猴道。
“雷族长之高风,令人感佩之至。”
楚镜说着,远远朝着族长揖了一礼,又与雷熊等人连干几盅,这才将他们打发开去。
秦微知瞥着楚镜,“想不到楚大人溜须拍马的功夫亦是这般了得,言不由衷的话说起来一点也不带喘气的,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楚镜一笑:“怕。但总比起看着你被人蒸熟了要好。”
秦微知无语。
“哟——嘿”人们越舞越兴奋,竹竿舞的节拍也越来越欢快。
在欢快的节拍声中,又混进了米巧儿那十分独特的声音。
她又一次潜回来,在人群中一边拍着手,一边在人们喊“哟——嘿”的时候,她跟着大声喊“吃——人”,声音愈来愈刺耳。
众人都停下了看着米巧儿。
米巧儿便嘻嘻笑着跑开,却也不跑远,总在祠堂附近转悠着,大声打着节拍嚷嚷着,“吃人、吃人”。
她人虽疯,却是十分敏捷,待人们去捉她时,她便又逃开。
族长皱起了眉头。
“雷有金呢?去,别光顾着自己喝酒快活,去把你家女人锁好再来。”
众人寻了一遍,没有雷有金的身影。
“想起来了,半个多时辰之前,有金哥想起他家女人还没吃东西,便包了些肉回家去喂女人去了。”瘦猴说道。
“他回家了,为何他女人倒跑出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
“族长,这个疯女人,你越追她越跑,不太好弄。不过有一点,但凡有金唤她,她便乖乖地回家去。她再怎么疯,还是认得自家男人的。”
有人立即跑去喊有金,回来说有金家大门紧闭,怎么也喊不开。
“他酒量不行,应是多喝了两杯,睡着了吧?”
“族长,老身去喊醒他。老身时常帮着他最照料米巧儿,有他家钥匙。”三叔婆上前说道。
“唔,三叔婆你去吧。”
“吩咐有金,把女人带回家好生安抚,莫叫她再犯疯病。还有,也吩咐下去,这里的鸡啊鸭啊肉啊的,给她多留一些。养好了身子骨,才好再生个大胖小子,把日子好好地过起来嘛。”
族长的吩咐感天动地。
“族长您为了有金一家可真是操碎了心哪。”三叔婆感叹道,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族长。
有三叔婆起了个头,便有人跟着道,“族长菩萨心肠,雷家庄有您,真是有福啊。”
“族长,您是我们雷家庄的福星啊。”
“愿族长您与日月同辉,与山神同在,福寿万年。”
“有福共享嘛,只要有老夫在,雷家庄的好日还在后头哈哈哈……”族长开怀大笑。
欢呼声此起彼伏。
秦微知望着三叔婆提溜起一副老骨头,颤颠颠地一路小跑的样子,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老虔婆也不知骗了多少姑娘家,毁了多少姑娘家的人生?秦微知在心中暗骂。
足足一柱香的功夫,三叔婆还不见回来。
而米巧儿的声音仍是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地钻入人们的耳朵里,一打节拍她便嚷嚷得起劲,原本热热闹闹的竹竿舞被她搅得十分无趣。
族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三叔婆怎么回事?叫不醒有金,她也该回来给族长回个话呀。”雷熊道。
“我去瞧瞧。”瘦猴喊了一声,径直往庄里奔。
足足一盏茶功夫,未见瘦猴回来。
“怎么回事?雷聪,你去有金家看看。”
族长吩咐,未有应声,不禁皱眉。
“族长,我去吧。”雷熊说道。
“我、我、我,我在这。族长,我去。”雷聪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也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气促,转身便往庄里奔。
又一盏茶功夫之后,仍未见到雷聪回来。
秦微知望着庄里的方向,先前那种不祥的预感又袭上心头,空气中一丝血腥气逡巡不去。
“赊刀姑娘。”
秦微知正忧虑间,族长忽地冲她唤了一声,吓她一个激灵。
他的目光正落在她手上紧握着的镰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