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族长的目光从镰刀移到秦微知的脸上,又从她的脸上再次移回到镰刀上。
“赊刀姑娘,你这镰刀有何说法,怎么喝酒赏舞时也舍不得放下?”
“呃,只是赊刀人的习惯罢了。”秦微知只得敷衍道。
“哦?赊刀人老夫亦曾见过几位,却不知还有如此奇怪的习惯。老夫倒是想看看,这把镰刀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雷族长您瞧,这就是一把普通的镰刀而已。”
秦微知将镰刀递上,雷族长身后的壮汉立即将她拦住了接过镰刀去,看来对族长的护卫十分严密。
“嗯,好刀,挖竹笋可用得上。”雷族长瞧了一眼镰刀就搁在了一旁。
秦微知想收回镰刀,又怕雷族长起疑心,在心里头骂了八百遍雷族长他祖宗。
不过,她也算是明白了,要想接近雷族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持刀上前更不可能。
先前的想法,的确是有些草率了,还好没有轻举妄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素闻赊刀人每逢赊刀必下谶,无谶不赊刀。今日这把镰刀既然已经递到了老夫的跟前,老夫就赊下了吧。赊刀姑娘,可有什么未来事要与老夫讲的?”
秦微知正要开口,又被楚镜摁住了。
“这个谶我来下。”楚镜道。“拜过师,还没下过谶,今日就拿雷族长一试。”
他也不管雷族长答不答应,煞有介事地将雷族长上下打量了一番。
“依我看,雷族长天庭饱满、地阔八方,又恰逢喜事精神倍爽,必当福寿延年……”
“闭嘴。”秦微知忍无可忍,伸出一脚朝楚镜的腿勾去。
楚镜只得闭嘴,倒不是怕自己被勾倒,而是怕秦微知稳不住身体摔个大马趴,赶紧先将她扶稳了再说。
“你这徒儿,才拜师几天,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敢来胡乱下谶?丢为师的脸!”秦微知骂道。
“有师父在自然是听师父的,没道理让徒弟下谶。”雷族长倒是很通情达理来替楚镜解围,看着秦微知笑道,“那,赊刀姑娘就亲自给老夫下个谶,如何?”
“好说。”
秦微知终于有了接近雷族长的机会,径直来到雷族长座前。
楚镜立即紧随,半步都不肯落后,还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看着好似跟着师父身后卖乖的小徒儿似的,却不知他随时都想将她从雷族长跟前拽走。
她凑近了雷族长,注视着他的面庞,虽然他笑得十分和蔼慈祥,但目光中透出的那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令她很不舒服。
环绕在雷族长身旁的一众壮汉个个凶神恶煞一般。
跪地服侍的女子们全都戴着脚镣,稍有不如意便遭受打骂脚踹。
是个人都不希望这样的族长长命百岁。
她又凝视着族长夫人。
这位族长夫人五十开外的年纪,眉目间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应也是位美人,她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地坐在族长一侧,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对于被奴役的铁链女子更是无动于衷。
族长夫人的身后,坐着两名抱着男孩的年轻女子,站着三名抱着女孩的年轻女子,想来她们全都是族长的小妾,生了儿子方才能坐着,生了女儿的就只能站着看人吃席跳舞的份。
但不管站着的还是坐着的,均以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神情望着雷族长。
秦微知感到十分疑惑,这里的男人显然都不是好人,雷族长更象恶魔之首,可这些女子为什么对他如此痴恋,反而对于匍匐在脚下的铁链女视而不见冷漠无情?
她们以及她们怀里的孩子更象是摆设,尤其族长夫人,象一件发光发亮的古董,毫无用处却又必不可少。
许是她盯着族长夫人望了太久,夫人亦垂眼回望着她。
忽地,夫人“哧”地发出一声惊异的叫声,身体也明显震颤了下,两眼瞪圆了呆呆望着秦微知。
“夫人您想说什么?”秦微知问道。
族长夫人摇了摇头,未语,而面色变得非常难看。
“我已经下过谶了,你就别再下了。”楚镜向前一步,跨过了几名跪地的女子,端着酒酒盅到族长跟前。
“多谢雷族长今日的盛情款待,他日在窦大人面前还请多美言哦。”
“放心,都是自家兄弟,哈哈哈……”
一盅见底,又斟满互干一盏,勾肩搭背,妙不可言。
秦微知怒从心头起。
此时竹竿舞正是热闹之时,庄里的男女老少亦跟着舞动,场面十分红火,而欢笑声中,米巧儿的“吃人”之声仍不断地传来。
她趁势伸手一把将那把镰刀薅回来,紧握在自己手里,而后问道,“雷族长,本姑娘的谶言,您还要不要听?”
雷族长方才想起,还有赊刀这件事,遂点了点头。
“唔,要的要的。”
“那好,请雷族长听好了。有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秦微知高声说道。
热热闹闹的竹竿舞立即停了下来,每个人都眼睛盯着秦微知。
秦微知不顾楚镜使劲朝她使眼色,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雷家庄血光冲天,雷族长……”
楚镜将她的嘴捂紧了,后半句的“命不久矣”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咕噜声,但附近之人仍不难听出来。
“岂有此理!”雷族长雷霆震怒。
那些壮汉以及在场的雷家庄男女老少,一步步朝着秦微知逼近,个个皆是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之态。
“她不会说话,族长莫动怒。”陆焕然赶了过来,“秦妹,快给雷族长赔个不是。”
“此为天命,借赊刀人之口说出而已。敢违天者,必遭报应。”
秦微知从楚镜的手中挣脱开来,瞪了陆焕然一眼,冷声说道。
“雷家庄自有山神护佑,岂容你一个赊刀的小女子在此狺狺狂吠,诬我淳朴良善的庄人?”族长盯着秦微知道。
“你家山神大,还是天大?”秦微知亦毫不退却,定定地迎着族长的目光。
雷族长一时未能答。
秦微知又环视一众人等,高声问道,“你等信山中邪神而不信天,不怕遭天遣的,只管上来拿本姑娘的性命。”
“一座小小的雷公山而已,山神哪有天神大?天神捻死山神那还不是跟捻只蚂蚁似的?不怕遭天遣的,尽管冲着本姑娘来。”魏紫烟不知所以,但知事态严重,立即跟着大声说道。
秦微知朝她点了点头。
这便是魏紫烟的好处,虽然傻里傻气的,但至关时刻,她定是毫不犹豫地跟秦微知站在一起。
那些人虽然个个怒不可遏,却又真的怕遭天遣,不敢轻易造次,依旧紧盯着秦微知不放。
“雷族长,虽说天高皇帝远,但故人交情却是最近的,指挥使大人常提及雷族长您胸怀宽广,您又何必为一句赊刀人未必成真的谶言而大发雷霆呢?今日可是雷族长大寿,气大伤身呀。”楚镜慢悠悠说道。
楚镜几句话便将皇帝与指挥使大人都抬了出来,明晃晃地指出了,天大地大,山高水长,也还是我大明的天地与江山,他这位锦衣卫副千户的面子,不给也得给。
雷族长沉默片刻,挥了挥手。
“罢了,老夫看在楚大人的面子上,不与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赊刀女子计较,但亦绝不容你在我雷家庄恣意妄为妖言惑众,即刻给我滚出雷家庄去。”
“滚出雷家庄。”吼声震天响。
“紫烟,我们走。”
秦微知正中下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上她的刀担,拽着魏紫烟便扬长而去。
此时不走岂不白白闹了这一场?
走了没几步,楚镜便跟了上来。
“你不与他们一道寻欢作乐,跟着我们做甚?”秦微知恼道。
“你以为雷族长能善罢干休?雷家庄人能这么轻易放你们下山?”楚镜道。
秦微知猛地停下了脚步。
是啊,这走得也太容易了些。
正发愣之际,楚镜猛地将她拉至一旁,却是雷聪迎面狂奔而来,差一点把刀担撞飞。
“族长,不好了,死人啦、死人啦。”
五大三粗一汉子,喊得声音都变了调。
“乱喊什么,谁死了?”
“雷有金。”
“还有三叔婆。”雷聪喘了口气,接着道,“还、还有瘦猴。”
秦微知心头一震,猛地吸了一口气,雷家庄的血腥气愈加浓烈。
“楚大人,请留步。”
雷族长唤了一声,又紧接着一声喝叫,“赊刀女,你不许走,这事与你绝然不无干系!”
秦微知与楚镜相视一眼,得,一个得留下断案,一个须留下背锅,都走不成了。
……
雷有金家的门被踹倒在一旁,一股子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眼前的一幕让秦微知望而却步,魏紫烟干呕着奔了出去。
平生第一次知道,竹竿不仅可以用来晾衣裳,可以用来跳舞,还可以用来,挂人。
在满院的毛竹之间,雷有金、三叔婆、瘦猴,一人一根竹竿穿胸而过,就象串串肉一般,整整齐齐地挂在院子当中,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由于一根细长的竹竿撑不起一个人的重量,挂在那里摇摇晃晃的,同时发出“咔咔”欲断未断的声音,倒好似三人在跳着竹竿舞。
雷有金脚下的血泊中落着一条大粗铁链和一把大锁,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鸡鸭鱼肉,想必就是雷有金从洒席上带回来的,一只鸡脑袋正竖在血泊当中,使眼前的情形显得愈加诡异。
说是人间地狱,一点都不为过。
楚镜依次查看了一番,除了雷有金的头上有明显的伤口之外,三叔婆与瘦猴没有其他伤口,两人都是被削尖的竹竿直接刺透胸膛,或许在被挂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完全死透。
“三叔婆、瘦猴咽气不久,雷有金则已死去多时。”
楚镜捻了捻雷有金脚下已渐干凝的血迹,接着说道,“至少应在两个时辰之前。”
也就是说,在秦微知与魏紫烟进入雷家庄时,雷有金已经被挂在院子里了,怪不得那时她便闻到一股血腥气。
只不过因为雷有金家的院子与雷老六家仅一墙之隔,而秦微知被烧饼母子吸引了注意力,没料到那不祥的预感来自于隔壁。
她与楚镜同时抬眼望着院墙,院墙的高度比一般人家的高了许多,竹竿被削尖的一头插在墙上,掉了些土在墙脚,另一头则搁在院中的大树杈上。
楚镜立即来到隔壁,问道,“你们可曾听到隔壁的动静?”
雷老六一家整整齐齐地摇头。
“我爹帮我娘捣完了蒜就去屋里歇着了,我娘在院子里忙着拜菩萨,我在门外玩耍,没听到什么动静。”小烧饼说道。
“雷有金担心他婆娘爬墙跑出去,收了梯子还特意加高了院墙,他们家啥动静我们是一点也看不到也听不到的。”雷老六闷声闷气说道, 还特意又加了一句,“我们家也没有梯子。”
“我看到三叔婆拿钥匙开门进去的,瘦猴叔是推门进去的,可也不知为何门又锁上了。后来,雷聪叔来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他便把门踹了。”其他在门外玩耍的小孩说道。
雷聪面色煞白,庆幸自己当机立断踹了门,否则很有可能和三叔婆瘦猴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竹竿穿心而过,挂在院子里晾尸。
“赊刀姑娘,你的谶可真灵验。”烧饼娘忽地一把攥住了秦微知的胳膊。
“先前你指着隔壁的门说有血光,我便坐立不安,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使劲磕头,求菩萨保佑我们一家。这这这,仅一墙之隔,真是太吓人了。幸好,幸好有菩萨保佑。”
烧饼娘说着,又朝着菩萨拜了拜,那供桌就摆在墙下,就好似隔着生与死。
提起此事,几位女子便围了过来,都说赊刀姑娘的谶灵验,还说幸亏他们家赊了一把刀,化解了血光之灾,把祸事移到了隔壁,否则这会儿挂在竹竿上晾的指不定是他们一家人。
“你们一家三口,便要三个人来挡灾,雷有金算一个,那疯女人跑走了,便少了两个,可怜三叔婆和瘦猴恰恰好来顶上了,这便来一个串一个。”
女人们叽叽喳喳,男人们添油加醋,越说越邪乎。
“就在刚刚,那赊刀女说我们雷家庄血光冲天,一转眼便应验了,果然天命如此啊。”
有人提起适才的谶言,禁不住打起寒颤。
“赊刀女说得没错,天神发怒了,天降大祸了,要遭报应了……”一个婆子浑身哆嗦着不停地念叨着。
“胡言乱语,给我掌嘴。”
雷族长一声断喝,那婆子立即被他身旁的壮汉掀翻在地,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刮子,蜷在一旁接着哆嗦。
“分明就是人祸,扯什么天灾?再敢妖言惑众者,立当献祭山神。”
门外一片鸦雀无声。
雷族长面色凝重,看了一眼秦微知:“也包括你。”
“雷族长,这血乎拉碴的,实在不好看,味儿也不好闻,还是回到祠堂那边喝酒去,查案子的事就交给楚大人去忙好啦。”
陆焕然很是适时地上来请雷族长。
“唔。”雷族长点了点头,“那便有劳楚大人了,请务必查出杀人凶手,以正视听,还我雷家庄安宁。”
“职责所在,理当效力。”楚镜答道,指着秦微知说道,“今日进山祝寿未带小旗,容我请师父相助断案。”
“赊刀女能助楚大人断案?闻所未闻。”
“那今日雷族长不妨开开眼界?”秦微知说道。
雷族长冷笑了一声,示意雷聪跟着楚镜,又深深看了一眼秦微知,这才走出了院子。
然而他却又不离开,让人搬了桌椅,布了酒食,就在院门外吃喝上了。
秦微知站在门下,望着门内血气熏天,门外酒醇肉香,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滋味。
恰在此时,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领着一行十位女子施施然而来。
这些女子戴着斗篷面纱穿一身黑,经过雷族长面前时,屈膝行了礼,雷族长也未言语,只是朝她们挥了挥手。
女子们便又施施然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对于雷家庄里发生的事,不闻,也不问。
虽然浑身裹在斗篷里,但仍能看出她们曼妙的身姿,更让人不禁臆想那面纱之下的绝色容颜。
陆焕然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些黑衣女子,直至她们的背影消失还舍不得收回目光来。
“哎,陆大哥,人都走没影了还看?”魏紫烟的手在陆焕然眼前挥了挥。
“那领头的可是鼎鼎大名的段玉姝。”陆焕然一张脸如痴如狂。
“就是陆大哥心心念念的绝色女子?”
陆焕然点了点头,又赶忙摇头,“非也,非也。心心念念的,并非她的人,而是她那绝妙的舞姿。”
魏紫烟“嗤”了他一鼻。
秦微知猛然想起,师父失踪那天,在家门外遇见的女子亦是这样从头到脚裹了一身黑,让人看不见面目。
不知道她和她们是不是一伙的,抑或就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