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镜的目光亦停留在黑衣女子们离去的方向,凝眉若有所思。
秦微知看看一脸如痴如醉的陆焕然,又看看魂不守舍的楚镜,一声冷笑。
男人都一个德性,管你是俗不右耐的商人也好,金刀铁马的锦衣卫也罢,见了美人儿,哪里是眼里不见草木?那是满目绿油油的群山峻岭好吗?
楚镜撤回目光,见秦微知满目嘲讽,一笑。
“姓段不姓雷,想来并非雷家庄人。”
“楚大人此言差矣。”雷聪立即应声道,看得出来他有些不悦。
“谁说不姓雷就不是雷家庄的了?可以说从前不是,但后来是,也将永远属于雷家庄。”
雷聪越说越来劲,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神情。
“她们为雷家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生是雷家庄的人,死也是雷家庄的鬼,就是做鬼,魂也休想飘出雷家庄。”
秦微知心中更是不悦,雷聪说的是“属于雷家庄”,就象一个物件一般,可见段玉姝及那些黑衣女子,与其他戴脚镣的女子都一样,从未被当人看待。
段玉姝舞姿精妙鼎鼎大名又如何?还不是象个物件一样,以一换四从雷熊的手里换到了雷族长手中?
“敢问这位雷大哥,可还记得你祖宗的名讳?不用说全名,只说一个字便好。不许说雷字,我知道你们姓雷。”秦微知问道。
“这……”雷聪愣住了。
秦微知冷哼。
“连自己祖宗的名讳都不记得,却让别人家的女儿来为你们传宗接代,请问传的哪个宗?又接到哪里去?”
楚镜“噗”地笑了。
雷聪胀得一张脸黑里透红,猛咳了几声,怒道:“祖宗名讳岂能玩笑?更何况是当着这些死者的面说笑,姑娘究竟是何居心?觉得血腥气还不够重吗!”
秦微知点了点头:“最后这句说对了。”
“我越来越觉得,这血腥气并不仅仅在这竹竿晾尸的院子里弥漫,而是笼罩在整个雷家庄的上空,乃至整个雷公山。”
“姑娘是说,还会有人被杀?”雷聪吃了一惊,扫了一眼院里挂着的三具尸体,打了个哆嗦。
“怕是这一切,并非结束,而是开始。”她叹了一声。
“开始?”楚镜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屠戮绝非好事,必须结束于此。”
他思索片刻,抬眼问秦微知,“我知你不轻易赊刀下谶,当时走至这里的时候,是看到或听到什么异象吗?”
秦微知摇头:“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而是闻到。”
“当时就已闻到血腥气?”楚镜道。
“算你猜对了。”秦微知没好气道。
“不是猜,而是判断。”楚镜神情严肃,一点也没有要与秦微知争论的意思。
“从时辰上算来,你在这里下谶的时候,正是雷有金被挂起来的时候。他的头被打破了个大窟窿,又被竹竿穿心而过,血量很大,你的鼻子又特别灵敏,当然会闻到血腥气。”
他说着,走上前去将血泊中的大铁链拾起。
“看样子还挺沉。”秦微知说道。
楚镜没有理会秦微知,自顾自地凑近了雷有金的头部左瞧右瞧的,正要伸手去扒拉开他的头发,秦微知很适时地递上了根竹篾,他愣了一下,接过了顺手挑开了雷有金的头发仔细查看了一番。
“这应该就是砸破他脑袋的凶器。可是……”
他一边自语,一边拿着锁链比划了半晌,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秦微知见楚镜比划来比划去的踌躇不定,伸手将锁链接过来,想亲自上手比划一下,却不料那锁链十分沉重,反将她拖得踉跄了几步,锁链朝着她的脚砸去。
“小心。”楚镜一把将她拦腰薅了过去,锁链堪堪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还好,还好。她庆幸着,猛一抬头,正对着楚镜的面庞。
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他紧紧搂在怀抱里。
她急忙伸手想推开他,他醒过神来亦匆忙松开手,她便又踉跄着往后仰去,他只得又伸手去拉她,因用力过猛再一次将她拉到了怀里,撞在他的胸口上。
“对不住。”他慌乱地说道。
她未答,赶紧地背过身去,心头怦怦乱跳,却不知为何又有一丝甜甜的滋味。
雷聪张着嘴,看看楚镜,又看看秦微知,正懵懵然之时,雷有金的尸体晃悠了几下,随着竹竿彻底断裂的声音,砰地一声落在血泊中。
雷聪吓了一跳,蹦起来老高,眼看就要一头撞在三叔婆的尸体上,一边骂了声“晦气”一边匆忙往后退去,却又一脚绊在地上的锁链上,人也往后仰倒。
情急之下,雷聪本能地往前伸手想拽住什么东西稳住双脚,却不料拽住的竟是瘦猴。
瞬时间,哗啦啦一片响声,三叔婆与瘦猴同时砸在地上,又都朝上瞪着眼睛,正与雷聪对望。
院子里原本倚在墙边的毛竹也被震得纷纷倒下,朝着雷聪迎面砸将过来,雷聪躲避不及,只哀嚎了一声“娘哎”,便与三具尸体一道被覆于毛竹之下。
半晌,雷聪从毛竹堆里爬了出来,既狼狈又沮丧至极,气咻咻地用脚对着那些毛竹一顿狠扫,脚尖踢到竹尖上,又疼得抱脚边跳边咒骂。
楚镜与秦微知双双摇头,现场被这么折腾已是混乱不堪。
这雷聪,着实不聪哪。
“有金他奶奶的,我们雷家庄早都不做竹编卖钱了,还砍这么多毛竹囤在院里做甚?想害死老子呀!”
“雷家庄不做竹编卖钱,也不见你们进山打猎下山卖竹笋,那请问,靠什么过日子?”秦微知问道。
雷聪一愣,随即嘿嘿一笑:“进山打猎又费劲又危险也就够吃一顿饱,卖竹编和竹笋那么辛苦又能挣几个钱?又我们挣的,那可都是大钱。”
“哦,大钱怎么个挣法,可否说来听听?”
院门外传来一声咳嗽,雷聪立即闭上了嘴,任秦微知再三追问也不肯透露半句。
秦微知不由地又将目光投向了院外,陆焕然正陪着族长吃吃喝喝,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什么,一会儿耳语,一会儿开怀大笑。
不知陆焕然与雷家庄做的买卖,是否就是雷聪所说的挣大钱的营生?若不是有利可图,一个京城富豪,与一个深山里的村庄,又如何能扯上干系?
“赊刀姑娘,还是相助着楚大人破案要紧。”雷聪将话岔开去,将秦微知的注意力引向楚镜。
此时楚镜正蹲在地上,直盯着那根铁锁看,双眉之间又是紧蹙着。
“这么长又这么粗的铁链,中间连着个带锁的铁圈,与那些女子戴的脚镣很不相同。看这铁圈的大小,显然不适合用来锁脚踝。”
秦微知在楚镜身旁蹲了下来,指着铁锁上的铁圈说道,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应是……应是锁脖子的。”
她站起来,走到一根柱子前,抚着上面磨损的痕迹,又指了指院中竹编的桌椅。
桌椅上放着水壶和碗,还有一些食物的残渣。
“锁链粗重,是让她安静不要太吵闹。长,是让她可以够得着桌子上的食物和水,还有那边角落里的马桶,这样就不用太费心去照料她,即使离开几天,只要偶尔让人送些吃的和水放在桌上,也饿不死渴不死她。”
“没错,有金时常要下山去,有时一去十天半月的,就让三叔婆常来给米巧儿送水和吃的,因而她有他们家的钥匙。”雷聪说道。
楚镜仍未有回应,眉心依然紧锁,开开合合地摆弄着铁圈。
这样的铁圈锁链他太熟悉了,锦衣卫的诏狱中比比皆是。
原本锁链并无甚特殊之处,只是在拿住犯人之后锁住以免逃脱罢了,后来铁圈被改制成了锯齿状,犯人一旦被锁上,它便上抵下颌,下抵锁骨,既能恰好锁紧人的脖子,又不至于窒息而死。
而为了避免被锋利的锯齿刺破喉咙,就必须时刻保持仰头挺胸的姿态,那种每时每刻都在死亡边缘煎熬的滋味,简直叫人生不如死。
往往不用费力动刑,锁上几天几夜,犯人便老实了。
而这样别出心裁的改制,便是出自指挥使窦大人之手。
指挥使窦大人酷爱研制刑具,原本普通的刑具经他手一改,表面看起来依旧普普通通,但能让犯人生不如死。
这种折磨人的锦衣卫刑具,出现在雷家庄里,并且是用在一个无辜女子的身上,叫人难以想象米巧儿是怎么熬过那些日日夜夜的?
无怪乎她一声声喊“吃人”,她是一直都在被吃的边缘挣扎,但又很坚强地活了下来。
楚镜叹了一声,很轻很轻,却叹到了秦微知的心里去,不由想伸手去试试那铁圈的边缘。
“小心,别伤到手。”他责怪地一掌将她的手拍到一边去。
她撇了撇嘴,指着铁圈上的锁眼说道:“我是想问,是谁开的锁呢?”
“这……应该是米巧儿自己开的吧?”雷聪摸着后脑勺。
“说来也怪,有金明明锁得好好的,可这米巧儿就是三天两头的跑出来。有时候还另外加了一把大铁锁,她照样跑,就挺邪乎的。我寻思着,她娘家莫不是锁匠?什么锁都难不倒她。”
秦微知与楚镜同时摇头。
锁匠与种地或其他营生不同,靠得是手艺,即便米老汉腿瘸了,只要有手,坐着也能挣钱,也不至于一家子靠女儿日夜做簪花来养家。
“雷聪,米巧儿是怎么来的雷家庄?”秦微知冷声问道。
“她……”雷聪支吾着,眼神有些闪烁。
“说。”楚镜一声冷喝。
“就是三叔婆在禹城西市买簪花拐来的。”雷聪脱口而出。
空气似乎有那么一瞬凝固了,片刻之后,从门外传来雷族长的咳嗽声。
“我我我发誓,我们先前并不知情。”雷聪忙辩解道。
“我们先前的确并不知情。”先前那位被掌嘴的白发婆子上前来,站在门边说道。
“三叔婆只和我们说,有个禹城女子羡慕我们雷家庄世外桃源般的日子,自愿嫁为雷家妻。后来也是听有金喝酒时说起,是三叔婆哄骗米巧儿送簪花上山的。”
“米巧儿自打嫁给有金,夫妻俩十分恩爱,日子过得甜滋滋的,非但没有责怪三叔婆,反倒要谢她这个大媒人呐。后来孩子没了,三叔婆也是替她操碎了心,总盼着她能与有金再生几个呐。”
这老婆子的话立即赢得一片附和声。
“三叔婆究竟拐带了多少女子来雷家庄?”楚镜问道。
“没、没了。”白发婆子闪烁其词,“就米巧儿一个,再无其他。”
“不止吧,那春哥呢?”秦微知紧盯着那婆子追问。
“春哥……那倒不是,人家春哥与她家雷竹情投意合的,这才一起私奔上山。这不,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和美着呢。”
秦微知皱了皱眉,她绝不相信三叔婆只诱拐了一个米巧儿,否则她与魏紫烟又是如何进的雷家庄?
她更不相信雷家庄里只有一个会拐人的三叔婆,眼前这个白发婆子就非常可疑,她所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信的。
她用目光搜寻春哥的身影,发现她正低着头隐入人群。
“春哥,你出来说话。”秦微知大声唤道。
春哥并未出来,只是低低地回了一句:“没有人拐我,我是自愿留在雷家庄的。”
秦微知再想说什么,春哥已抱着孩子匆忙离开。
“她家雷竹,便是适才打头领着段玉姝她们去祠堂的那壮实小伙,长得那叫一个精神,春哥一见就喜欢上他啦,自己心甘情愿跟着他来我们雷家庄的。”
秦微知想起,适才领着黑衣女子的两位男子,其中之一的确是长得高高大大,面容英俊,比起书生的面貌要好看许多,若春哥与他一见钟情,宁愿抛家弃子跟随而来,倒也说得过去。
她只得转向烧饼娘。
烧饼娘说过,她一开始并非自愿,也是因为与雷老六过上了好日子,这才心甘情愿留在了雷家庄。
然而此刻烧饼娘却摇着头,说是自己慕名而来,与三叔婆毫无干系。
这里的每一位抱着娃的年轻女子也都说自己是慕名而来的,包括那位即将成为“四娃娘”的京城大户小姐。
“那她们呢?这些戴着脚镣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秦微知指着跪在族长面前侍奉的女子们,不甘心地问道。
“她们都是我们雷家庄土生土长的姑娘。”白发婆子道。
“那又是谁家的女儿?”秦微知双目灼灼直逼白发婆子问道,“我就不信你,若自家的女儿也这般戴着脚镣供人驱使拳打脚踢,你还能够若无其事坐着吃席!”
白发婆子垂眉不吱声。
“戴脚镣只是本地的一种习俗罢了,就和跳竹竿舞一样正常。”
雷族长冷声说着,同时威严地扫视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子们。
女子们立即应声:“是。”
“确是本地习俗。”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子们也纷纷上来说道,“我们也都戴过脚镣,这脚镣一点也不重,也就戴个意思而已,一种风俗罢了。”
她们笑着说,雷家庄纯朴,日子充实,族长仁义,是天下最好的村庄。
“吃人、吃人。”
米巧儿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与这些夸赞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们的笑脸渐渐地凝固,个个垂下头去。
一个孩子忽然放声大哭,年轻的母亲魂都吓飞了,赶忙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战兢兢地看族长的面色。
雷族长又咳嗽了一声。
“楚大人,这是在查杀人案,还是在查诱拐案?”
雷族长一脸不耐烦地说道,“若查诱拐案,三叔婆已死,案即不成案。若查杀人案,还请楚大人专注案子本身,莫叫无关旁人扯三扯四的,瞎耽误功夫。”
言罢,很不客气地斜乜了秦微知一眼,她便是那个“无关旁人。”
楚镜道:“虽然查的是杀人案,但诱拐案与杀人案未必丝毫无干,案子也不因人死灯灭而烟消云散。或许,祸之所起,便是因为诱拐。”
“对,祸之所起,便是诱拐。”秦微知这个“无关旁人”,非要站出来大声说话。
她站在门边,昂起头来,目光从门外那些男男女女的脸上一一扫过。
“但凡杀戮皆非无缘无故,有因必有果,若起因还在,则三叔婆的果,并非结束,而是开始。我想,雷族长心里很清楚,戴脚镣的女子们心里也都明白,在场人等心里皆有数,不是吗?”
雷族长没有回答,只有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一眼雷家庄的田女老少,全场皆沉默不语,连孩子的哭声也越来越小声。
同时也因为孩子的哭声,让所有人愈加沉默。
“若你们皆沉默,那这场杀戮就不会结束。”
“吃人、吃人。”沉默中唯有米巧儿的声音震耳欲聋。
雷族长忽而眉开眼笑,继而哈哈大笑,笑得下巴那撮不灰不白的胡须直颤悠,又忽地将笑容一收。
“好了,不用劳烦楚大人查案了,老夫已经知道杀人凶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