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竹竿舞(九)
韩雪霏2024-09-16 12:164,557

  秦微知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群策群力”,雷族长只轻轻地一声吩咐,雷家庄男女老幼齐上阵,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米巧儿便被押到了凶案现场来。

  就连楚镜亦是十分惊讶,这速度,这能力,堪比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啊。

  米巧儿蓬头垢面,衣裳被扯烂了,原本簪在发上的绢花已不知所踪,脚上的鞋也只剩下一只。

  但她依旧不停地喃喃:“吃人、吃人。”

  “她,便是杀人凶手。”雷族长指着米巧儿,当众宣告。

  “可,可她只是个疯子。”魏紫烟脱口而出。

  “疯子就不会杀人了吗?”雷族长厉声道,“你又怎知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此女本就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老夫之所以断定她行凶,其因有三。一因其子早夭而迁怒其夫,二因三叔婆诱她上山而怀恨在心,三因瘦猴曾对她奸污而心生怨恨,因而伺机对三人进行报复。”

  “今日正是老夫寿诞之际,庄里的少壮皆去祠堂喝酒,此地只剩下妇孺,她便乘此机会行凶杀人,而后再跑至祠堂装疯卖傻以图蒙混过关,饶她如此奸滑,仍逃不过老夫的火眼金睛。”

  “米巧儿表面看起来羸弱疯傻,其实狡诈至极,任由雷有金怎么将她锁起也奈何不得她。如今她杀了人还要将人穿竹挂起,足见其生性有多么凶残。遗憾哪,三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毁在她的手里,且还死得这般难看,令人痛心疾首。”

  众人先是小声议论,继而又大声称赞雷族长睿智,断案如神,比之锦衣卫楚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敢问雷族长,您可有证据证明是米巧儿杀的人?”秦微知沉默良久,问道。

  “证据?老夫所言,皆为证据。”

  “您适才所言,不过都是猜测而已,怎能服众?”秦微知不服。

  “服众?”雷族长放声大笑,“老夫句句皆是事实,基于事实的猜测也都合情合理,并无半点不妥之处。你可问问雷家庄的男女老幼,哪个不服,尽管站出来质疑老夫。”

  “我们服。”

  男女老幼异口同声,就连那刚学会说话的小童亦奶声奶气地跟着说了声,“我们服”。

  雷族长笑得更大声了。

  “看见了吧?薪火可传承,血脉荫万代,这便是我们雷家庄人的骄傲。”

  秦微知只觉得悲哀。

  雷家庄人个个麻木不仁,唯一清醒的米巧儿却被当做疯子,现在,还被当成了杀人凶手。

  而那些呀呀学语的孩子也将成长为和他们一样的人,这样的薪火传承,既可怕又可悲。

  “好,就算雷族长你的猜测合情合理,那么,我请问,既然少壮都去了祠堂喝酒,米巧儿又如何得知雷有金会中途回家的?她又如何得知一定会是三叔婆来她家找雷有金而非他人?紧接而来的,又恰恰好是与她有仇的瘦猴?”

  秦微知扬声问道,“难道他们自知罪孽深重,商量好了让米巧儿在家里守着,来一个杀一个?而事实上,米巧儿一直都在祠堂附近,她的叫喊声大家都听得见,不是吗?”

  “这正是她的狡诈之处。”雷族长慢条斯理地答道。

  “她先杀害了雷有金之后跑到祠堂,得知三叔婆去了她家,便紧随其后杀了三叔婆,紧接着再跑回祠堂,得知瘦猴又来她家,她又潜回家中行凶,之后第三次跑到祠堂,如此,便达到了她报复的目的,这也就是她的叫喊声时断时续的缘故。”

  秦微知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雷族长,这空口白牙竟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然而就这样牵强附会漏洞百出的所谓断案依据,却能让雷家庄人深信不疑,因为,雷族长就是山神的化身,是他们的真神,岂有不信真神之理?

  “她的喊叫声虽然时断时续,但间隔从未超过半盏茶的功夫。她又要在这里杀人、挂人,又要喊得让祠堂的人都听到,那她跑得可真够快的。”秦微知驳道。

  雷族长冷笑:“她跑得当然很快,适才全庄男女老少追了她足足半柱香才拿住她,可见其喊叫的功夫并不耽误她杀人。”

  “可我记得三叔婆说过,你因米巧儿神智不清还专门替她施过法驱过邪,怎么现在又说她假痴假傻了?”

  雷族长恼怒道:“老夫已经说了,她狡诈至极,连老夫的眼睛都一时被她瞒过了。”

  “你不是雷家庄人的真神吗?这点狡诈就瞒过了,那与凡人有何异?”秦微知步步进逼。

  “山神亦有打盹的时候,一旦清醒,便一眼识破。”雷族长振振有词。

  “对,一眼识破。”雷家庄人的附和一声高过一声。

  秦微知有些无奈,此时无论她说什么,雷族长都能够强行把理字掰到他那边去,且在没有实实在在的凭据的情况下,与雷族长逞口舌之争无济于事。

  她只能回之一句:“强词夺理。”

  雷族长面色一沉:“老夫句句是理,不用夺,他人也夺不走。”

  “赊刀女休要再多言。老夫留你下来,就是因你有谶言在先,凶案在后,老夫必须让你雷家庄百姓一个交代。”

  “雷族长错矣,分明是凶案在先,谶言在后。”秦微知当即顶了回去。

  “赊刀女,你先对老夫出言不逊,老夫看在楚大人面上未与你计较,此番再与老夫争辩,之后会发生什么,可与老夫无干。”

  这已是明晃晃的威胁了,雷族长话音落下,雷熊立即领着一众壮汉便朝着秦微知逼近一步。

  秦微知亦不肯示弱,迅速握紧了两把镰刀与雷熊对峙。

  “哼,跟你们拼了!”魏紫烟这回反应还算快,学着秦微知从刀担里挑了一把镰刀,想了想,觉得不够,又拿了一把菜刀在手。

  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家和气生财嘛。”陆焕然赶忙上来打圆场。

  “雷族长,秦妹,都给在下一个面子,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着实没必要为了一个疯女子撕破脸嘛,不值得。”

  “好,老夫就看陆大官人的面子。”雷族长将手一挥,雷熊等人退开去。

  “疯女子就不是人了吗?”秦微知狠狠瞪了陆焕然一眼,骂了一声,但也不得不放下镰刀。

  她看了看楚镜,他已经很久都未说话了,也不理会她与雷族长之间的争执,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们,依旧盯着那条锁链。

  “你就这么放心,也不怕你师父吃亏?”秦微知气呼呼道。

  “放心,后脑勺长着眼睛呢,你吃不了亏。”楚镜一笑,又道,“你也犯不着跟他们置气,那么多没疯的女子,又何曾被当做人看待?”

  “原来你都懂。”秦微知亦笑了。

  “你已经看到了,无论多么合理的推断都能被雷族长三言两语推翻,那么也唯有找到真正的凶手,才能救下米巧儿。逞口舌之争,或是逞一时之勇,都无济于事。”

  他说着,摆弄起那个锁链,将铁圈开开合合地发出很难听的声音。

  “楚大人,是不是觉得这锁链似曾相识?”雷族长呵呵笑道。

  不待楚镜回答,雷族长又得意洋洋道,“你可别问老夫,你们锦衣卫的刑具为何会出现在我雷家庄。不妨想一想,为什么你们锦衣卫的诏狱中,有类似于我们雷家庄的东西呵呵呵呵……”

  楚镜的面色一变。

  “雷族长是说,这刑具是你们雷家庄发明的?”

  雷族长抚须笑道,“确切地说,是老夫发明的。你们的指挥使大人,借鉴并稍加改进罢了。”

  楚镜沉默不语。

  锦衣卫的诏狱中大部分的刑具都是指挥使窦大人发明或改进的,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借鉴于雷家庄的?

  只知窦大人与雷族长乃故交,却不知交情好到这种程度,着实令他心中暗暗吃惊。

  “你既能替老窦前来雷家庄给老夫祝寿,便是自己人,老夫也不妨告诉你,其实,老夫亦从老窦那里借鉴一些东西,就比如那些……”

  雷族长说着,俯身附过了楚镜的耳畔,一字一顿道,“大、木、桶。”

  楚镜使劲咽了一口水,才将一股子怒火强行压了下去的。

  他办案素来以据服人,从不轻易动刑,诏狱中那些刑具对他来说只是摆设。

  而小小的一个雷家庄,竟然也用上了这些叫人生不如死的刑具,又将他这位堂堂的锦衣卫副千户置于何地?

  蹲在他们侧面的秦微知虽然未听到雷族长的话,却可以从他的嘴型变化看出那三个字,顿时浑身血脉偾张。

  但她亦未动声色,与楚镜一样,将怒火强咽了下去。

  雷族长直起身,呵呵呵地笑。

  “楚大人哪,你也不必因为老夫比你先行一步断破此案而心生懊恼,毕竟这里是老夫的地盘,情况比你熟悉嘛。总之,案子破了,稳了我雷家庄的民心,便是大好事,不是吗?”

  “老夫也没有什么野心,一颗心全为了雷家庄的老百姓而已。老夫想,那金銮殿里的圣上他老人家,若知道老夫这样为他勤勉经营一个村庄,应也会十分赞赏的吧?毕竟,一庄不稳,何以稳天下?对不对呀楚大人?”

  雷族长说得慢条斯理,语气不急不缓,从竹竿杀人案到锦衣卫的刑具,从雷家庄到天下,又从指挥使大人到圣上,每一句无不在暗示他雷族长的通天能耐。

  其势力着实不可轻视。

  “放心,窦大人那里,老夫自然会为你多多美言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哪呵呵呵……”

  雷族长拍了拍楚镜的肩膀。

  “此事已了,就不劳楚大人费心了。老夫的酒宴还没结束,老夫也还要到祠堂看段玉姝跳竹竿舞呢。走,随老夫喝酒赏舞去。”

  楚镜摇了摇头。

  “雷族长心系雷家庄百姓,从一庄思及天下,着实令人敬佩之至。但……”

  “但楚大人身为锦衣卫,既是为圣上办差,亦有相助雷族长稳定一庄之责,凶案不破,又如何能定天下?楚大人,我说得对不对?”秦微知紧接着道。

  “你这赊刀女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我们族长已经破了案断定米巧儿就是凶手了,你却还胡搅蛮缠,非要吃一记耳光才肯老实是不是?”

  雷熊见秦微之总与雷族长唱反调,叫嚣着朝着秦微知抡起一只巴掌。

  “我来、我来。”雷聪嚷嚷着冲了上来。

  楚镜二话不说,将手里的锁链朝雷聪甩了过去,又急速转到他身后,只听得“咔”地一声,锁链上的铁圈堪堪套上他的脖子,大铁锁也随即锁上。

  顿时惊声一片。

  “你、你要干什么?”雷聪惊道。

  “别乱动,否则铁圈上的锯齿将刺穿你的喉咙。”楚镜冷声道。

  雷聪立即木立不敢动。

  秦微知哈哈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雷聪,锁眼就在后脖之处,你有本事就自己想法子解开,或者也可请你们雷族长告诉你有甚么开锁的诀窍。”

  雷聪闻言立即将两手伸向后脖子处,但手一抬铁圈锯齿立即扎向喉咙,刚扎破点皮,一道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淌,他吓得不敢再动弹。

  “族长救我。”雷聪带着哭腔喊。

  雷族长皱了皱眉头,未理会雷聪,只管冲着楚镜道:“所以,楚大人想说什么?”

  “显而易见。”楚镜与秦微知异口同声道。

  “我刚进雷家庄时,便听闻雷有金在离开家时已将米巧儿用锁链锁起。所以不管米巧儿后来做了什么事,她都必须先将锁在自己脖子上的锁链打开才行。但是,很显然,她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秦微知说道。

  “因为铁圈锁眼的位置是在脖子的后面,任谁有再高的手艺,都不可能将手绕到脖子后面去开锁,否则很可能锁没打开就已经被刺破喉咙一命呜呼了。”

  “所以,”楚镜说道,“并不能简单地将米巧儿认定为凶手,其背后应另有隐情,须进一步勘察方能下定论。”

  “我认为,是有人故意放出米巧儿以混淆视听。”秦微知接着说道。

  “不,老夫认为,这只能说明米巧儿还有同伙。”雷族长十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目光凌厉地扫过在场人等。

  “谁是米巧儿同伙,自行站出来者则将从轻发落。”

  众人皆摇头,“没有,没有。”

  “说,谁是你的同伙?”雷熊一把揪住了米巧儿的衣襟吼道。

  “吃人,嘿嘿,吃人。”

  任由拳打脚踢,米巧儿反反复复只这一句。

  “够了,不许打人。你明知她神智不清,如何告诉你是谁?”

  秦微知冲上去护住了米巧儿,替她擦试去嘴角淌出的血水,而她却笑嘻嘻地摊开手心,竟是一朵红艳艳的绢花,教秦微知忍不住红了眼眶。

  “疯子,还不快说!”

  雷熊也不管秦微知正抱着米巧儿,抡起一脚踢过来,霎那间被楚镜踢飞出去,撞在另一边倚墙的毛竹上,哗啦啦又倒了一片。

  他果然是后脑勺长了眼睛的。

  雷熊恼羞成怒,嗷嗷叫着朝楚镜直扑过来,楚镜一个闪身,他便朝前滑着扑倒在雷有金的尸体上,沾了一脸粘乎乎的血迹。

  “好呀好呀。”魏紫烟拍手喊道。

  “欺人太甚。”雷熊立即爬起来,招呼一众壮汉围攻楚镜,陆焕然则拉着雷族长在一旁一边喝酒一边作壁上观。

  一场恶斗在即。

  “到陆焕然那边去。”楚镜朝秦微知和魏紫烟示意。

  陆焕然闻言不禁翻了翻白眼,好你个楚大人,知道打起来顾不了秦微知她们,而他陆大官人的身边,显然是最安全的。

  然则此时,一声拉长音的撕心裂肺的呼号声从远处传来。

  “救——命——”

  

继续阅读:第三十六章 竹竿舞(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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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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