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镜原本抽了一半的剑猛地推回剑鞘,循着声音的方向飞身蹿了出去,跃身屋顶上查探片刻之后,落在一家院落的墙头上。
只见一个人面朝上,下颌抵着院墙,半截竹竿穿过他的胸膛斜插在墙上,鲜血淋漓往下淌。
那人尚未断气,瞪着一双死鱼似的眼睛,双唇不停颤抖着,血水不断从口中往外涌,想来是因为先前那一声耗尽浑身气力的惨呼,也将浑身血气带了出来。
楚镜跃下墙来,凑近了问道:“谁,凶手是谁?”
那人双唇颤抖了半晌,发出细微的声音:“救命、救命。”
楚镜伸手,但止住了。
这种情形之下,他亦无力回天。
他抬眼看了看,在那人的头顶上有一个七、八寸长的竹钉,钉上挂着一缕绸布,象是从衣裳上挂下来的,但与那人身上的衣裳颜色不同。
那人的脖子上似有被勒过的痕迹。
“那是雷武家,雷武出事了。”
雷熊看着楚镜跃下墙,喊了一声便跑。
“紫烟,守着米巧儿和咱的刀担。”
秦微知吩咐了一声,拔腿跟在雷熊身后狂奔,呼啦啦一群人跟着她身后跑。
楚镜正拿着那缕绸布思索着,一阵“哐哐”的砸门声将他惊醒,这才察觉院门上了栓。
他打开门,雷熊当即扑了个嘴啃地,又瞬间被院子里的情形吓得跳起来,反将紧跟在他身后的秦微知撞出去三丈远。
“雷武。”一个戴脚镣的女子从院外连滚带爬地爬进院子里来,急奔至雷武跟前,凑近了他的脸瞧了瞧。
“救命、救命。”雷武断断续续地喊救命,一声更比一声弱,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嘴里涌出来。
“他、他还活着。快,快救他。”女子一边叫喊,一边使劲拔竹竿想将雷武放下来,无奈因人小力气不足,又被脚镣绊得摔倒在地。
“雷熊大哥,你是我们雷家庄最有义气的人,求求你,快将他放下来,救救他吧。”女子爬到雷熊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众目睽睽之下,雷熊无论如何也得当得起这“雷家庄最有义气的人”,于是大着胆子一步一步上前。
“不可。”楚镜刚刚将秦微知扶起,还很细心地替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回头正瞧见雷熊去拔竹竿,于是大喊了一声。
然而已是来不及,雷熊已然“噗”地一声将竹竿拔出,顿时血水如泉喷了他一身。
雷武顺势仰面倒地,兀自喘着粗气挣扎着,双唇仍不停地一张一翕。
楚镜摇了摇头,此前他不敢贸然施救正是这个缘故,拔竹竿尚能支撑一会儿,一旦拔出,就彻底没救了。
他上前去,凑近了雷武,听得他说:“米、米……”。
“米?”他有些疑惑。
“啥?米?”雷熊亦大声问道。
但雷武已无法说话,蹬了几下腿,翻了翻白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雷武、雷武。”女子连叫了几声,昏死过去。
随后赶来的雷族长恰见这一情形,眉头紧锁,今日雷家庄的血腥气让他十分头疼,看了一秦微知,眉头锁得更紧了。
难道让这赊刀女子说中了,雷家庄真的面临灭顶之灾?
雷熊看了看雷武一双向上翻起的白眼仁,再看看手里半截鲜血淋漓的竹竿,吓得将竹竿往后一甩,那带血的竹尖正朝着秦微知而来。
楚镜看得真切,急忙将墙脚一颗小石子踢过去,那竹竿瞬间被打了回来,竹尖直溜溜插在雷熊的脚边,且已入土三分。
雷熊吃了一惊,好家伙,再偏一点,就扎穿他的脚了。
“多谢了。”秦微知朝着楚镜一抱拳,楚镜却不理她,只管看着墙脚下的一些土块若有所思。
秦微知顺着那些土块往上瞧,只见墙上还有几处坑凹,象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砸出的痕迹。
院墙的下半部分是石块垒成,上半部分则是用泥土与草料拌成泥浆后夯实而成的,农家的土墙大多如此,至少要夯上数十遍,再以瓦片覆于墙头,风吹雨打都不倒。
“若不是用尖锐的物件去砸,很难将土块砸下来。”她的目光从那些土块移到了那根带血的凶器上。
她又回头扫了一眼院子,除了那根削尖的竹竿外,并未见其他竹竿,不禁心生疑惑。
这只是半载竹竿,如果一根竹竿一分为二,那另外半截呢?
就在这时,雷熊骂了一声“晦气”,朝那昏死过去的女子狠狠踹了一脚,扰乱了秦微知的思绪。
那女子惊跳起,因她戴着脚镣,又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李四六,雷武到底怎么回事?”雷熊恶声问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子拼命摇着头。
“先前只因雷文喝了些酒回家发酒疯,对赵四七又打又骂的,我想让雷武去劝劝他哥,雷武却骂我多管闲事,反将我打了一顿逐出门去。”
“我无处可去,得知米巧儿家出了事,便也去了那边瞧瞧,却不想我家也出了事,便又着急赶回,无奈被脚镣绊倒几次,实在没法走得快。”
女子说着,垂下泪来。
从众人的议论中,秦微知得知,此女名叫李四六,还有一位名叫赵四七的女子,是两年前雷文雷武兄弟从京城带回来的。
她不禁皱了皱眉头,李四六,赵四七,这都什么名字?
“李四六,米是啥意思?为何雷武临死还惦记着米?你家应该不缺米吧?”雷熊又问道。
李四六莫名其妙,“米?家里还有大半缸米。”
忽而,她又象是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叫道,“他说的,应该是米巧儿。”
“米巧儿?”
众人想了想,好象也对,整个雷家庄里唯一姓米的,只有米巧儿。
李四六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自从那件事以后,雷武时常做噩梦,梦见米巧儿追着要杀他。他被追得四处逃蹿,最后被一道墙挡住了去路,每回都是梦到这里便出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李四六看了一眼院墙,打了个哆嗦,人们亦跟着打了个哆嗦,纷纷议论开来。
秦微知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终于听明白了李四六口中的“那件事”,是指雷武曾经与瘦猴一道奸污过米巧儿。
雷族长咳嗽了几声,压住了众人的议论声。
“还有谁?还有谁对米巧儿做过恶?”秦微知扬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
楚镜朗声道:“赊刀人句句有因果,此番杀戮并非无因而起。先前她已说过,事情远未结束,你等若再不说,下一个竹竿串串将不可避免。”
“对对对,秦姑娘一进雷家庄就说有血光之灾,给你们族长下的谶亦不是胡编的,再不说,可就没得救了哟。”陆焕然跟着说道。
秦微知一言不发分别看了一眼楚镜与陆焕然,这两人先前都很看不上赊刀人,觉得她是坑蒙拐骗的江湖人,这会儿竟一唱一和的要将她捧上天,纯粹是为了吓唬人。
众人果然都不经吓,看着雷族长的面色,推推搡搡地想说又不敢说,还是雷熊说道,“还有雷文。”
“族长您知道,雷文雷武兄弟俩与瘦猴他们,曾经一起对米巧儿……”
族长一个凌厉的眼神扫去,雷熊的声音越说越小。
“雷有金不敢对雷文雷武兄弟咋样,只敢拿瘦猴出气,打掉了他两颗门牙,瘦猴还四处嚷嚷不公呢,说是明明大家一起的,为何只打他一个。这事儿,庄子里每个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知道,包括雷族长,但从没有一个人为米巧儿讨一个公道。
秦微知怒从心头起,楚镜立即感觉到了,将她的手又握紧了些,方才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雷文呢?”雷族长一声厉喝,人群中却未见雷文。
雷文与雷武兄弟俩相邻而居,雷武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雷文怎么可能不在场?
“雷文爱喝酒却又不胜酒力,此前在祠堂多喝了两盏,回家又把赵四七打跑了,现在想必是打累了睡着了吧?”李四六说道。
“那都愣着做甚,还不快去看看?”
秦微知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你确定?”雷族长盯着她问道。
“确定。”秦微知点了点头。
“赊刀女,你可算准了?”雷族长依旧盯着秦微知。
“不是算的,而是她那只灵敏的鼻子已经嗅到了隔壁院子传来的血腥之气。”楚镜替她答道。
隔壁雷文家的院门紧闭着,雷熊猛踹了几脚方才踹破门冲了进去,果然,院中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同样是半截竹竿斜插在墙上,雷文面朝墙挂在那里,墙根处数朵黄色小花斜斜地绽放,鲜血淌在花瓣上,使得画面愈显诡异如同地狱一般。
“这应是另外那半截竹竿了。”秦微知嘀咕了一声。
楚镜上前去探了探,摇了摇头,“已然断气。”
“是在雷武之前吗?”秦微知问道。
“是的。”楚镜点头,“但早不了多少。两人应是先后被竹竿刺穿心脏的,说不上谁先谁后,只是雷武撑得久一些,晚一些断气而已。”
雷文的头顶上亦有一根七、八寸长的竹钉,但没有绸布,只是他的后脖处也有一道和雷武相似的勒痕。
这时赵四七从外面奔进院子来,瞧了一眼尚挂在墙上的雷文,大叫了一声,随即昏死过去。
“你这贱婢,给我起来。”雷熊粗暴地将赵四七从地上拎了起来。
“赵四七,你不在家,上哪里野去了?”
赵四七看了一眼雷文的尸体,张着嘴说不出话,浑身哆嗦得使脚镣也不断发出叮咣声,但她的眼神里,只有恐惧,没有悲伤,让人秦微知想起卓庄的蒲柳。
对此,秦微知并不觉得奇怪。
一个给自己妻子戴脚镣,用鞭子抽打的男人,死不足惜,又如何指望那倍受折磨的妻子会有多悲伤?恐怕她心中早已无数次恨恨地骂过他“早死早投胎”了。
“莫怕,你只管将你知道的说出来即可。”楚镜温和地说道。
秦微知甚是惊奇,楚大人居然会对一个陌生的女子这般温和,而此前她所见到的楚镜,不是冷的,便是傲的。
“问你话呢,快说。”雷熊攥着赵四七的胳膊一声吼叫,赵四七在他手里抖如筛糠,胳膊上重重叠叠的鞭打伤痕尽显无遗。
这让秦微知浑身的气血往头上涌。
“把你的狗熊爪子拿开。”秦微知走上去,使劲将雷熊的手从赵四七的胳膊上掰开。
“你个破赊刀的,想找死……”
雷熊又想抬腿踹人,耳边却听到楚镜冷冷的声音:“你是想试试我的腿功,还是也想尝尝被竹竿穿成肉串的滋味?”
声冷,眼神更冷,一脚踩在那半截削尖的竹竿上。
雷熊因先前吃了楚镜的亏,也见识过他的本事,那踩在脚下的竹竿随时都可以平地而起扎进他的心脏。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锦衣卫大人轻易不发威,但一旦谁敢危及赊刀女,便没有好果子吃。
想抡巴掌教训赊刀女的雷聪,此时还被锁在雷有金家的院子里不敢动弹呢。
他未敢轻举妄动,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想了想,还是退到了雷族长的身后去。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里可是雷家庄,待这杀人的事了了,再寻机报复也不迟。
秦微知轻轻抚着赵四七的头,赵四七则颤抖着蜷在她的怀里,直至渐渐地平静下来。
“是米巧儿杀的他。”赵四七喘匀了气便开口说道。
“一派胡言。”族长首先拍案而起,怒斥道,“米巧儿还在那一头押着呢,怎么到这边来杀人?”
“我没有胡说,就是米巧儿。”赵四七鼓起勇气说道,“族长不是说过她被妖邪缠身了吗?”
雷族长哑口无言。
米巧儿被妖邪缠身的说法的确出自他之口,先前还给她做过几场法事驱邪呢,雷家庄所有人都知道,那妖邪实在太厉害了,至今未能完全从米巧儿身上驱走,以至于她还疯疯颠颠的。
“那件事以后,雷文总是做噩梦,梦见米巧儿化做吃人的恶鬼,四处追杀他。今日他在祠堂多喝了两盏酒,回来便睡着了,又梦见米巧儿要杀他。”
“他说梦里的米巧儿身长有一丈八,脸有几分象族长,只是面色好似关公那般红,两只眼睛似灯笼,走起路来咚咚作响。她扛着一根毛竹进院子,朝着他招手,他便好像中了邪似的,自己就往竹尖上撞去。”
“他醒来却见我在柴房劈竹筒,便进来打了我一顿。我因受不了,就跑了出去,却不想,这才隔了几个时辰他就……”
赵四七说完便又蜷进了秦微知的怀里,却又悄然抬眼瞟着雷族长的脸。
“我想起来了,雷武也说过,时常梦见一个长得十分高大威猛的人,扛着根毛竹朝他招手。他又时常在梦里惊叫着米巧儿的名字醒来。我想,应该是米巧儿在梦里朝他寻仇来了。”李四六跟着说道。
“那、那不就是山神吗?”有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大声说道。
“是啊,雷文雷武梦中米巧儿的样子,和祠堂里供着的山神像一模一样。”有人跟着附和道。
“若说米巧儿乃被妖邪缠身,那山神岂非就是妖邪?”大胡子男人又说道。
“大家可还记得老族长的诅咒,不敬祖宗而敬山神,必遭报应。现在,怕是报应真的要来了。”
大胡子一言,击起千重浪。
众人愈加惊恐。
雷家庄人原本不信山神,乃雷贤来了之后,与雷文雷武几人一道抬出来的神祗,还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让了出来供奉山神。
自从跟着雷贤信了山神之后,雷家庄的日子一天天富裕起来,那些光棍汉也都娶上了媳妇,雷家庄日渐人丁兴旺,使得他们愈发对山神深信不疑,更是将雷贤奉为他们的族长。
雷文雷武几人,就是最先提议要让雷贤当他们的新族长的。
由于那山神像与雷贤有几分相像,雷家庄人更是将这位新族长视做山神的化身,渐渐地,人与神已为一体,不容任何人忤逆。
老族长无能为力,留下一句诅咒愤而离去,从此不知所踪。
“肯定是米巧儿身上的妖邪作祟,瞧,欺负她的人都被竹竿扎死了。怪不得她一天到晚地喊着要吃人,原来是真的把他们的命给吃了。”
“怕只怕她吃上瘾了,停不下来怎么办?”
“山神真的是妖邪。”
“大家富是富了,可要是命没了,不划算哪。”
大胡子起了头,便有人跟着附和,越说越玄乎,越说越叫人心惊肉跳,人人都怕老族长所说的报应应验在自己身上。
信山神,是因为山神给自己带来了利益,一旦面临危险,哪个又肯舍了性命去维护那虚无的山神?
质疑山神的声音越来越大,而质疑山神便是质疑雷族长,这回他无论怎么咳嗽都无法将那些议论声压下去。
雷族长的地位岌岌可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