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很显然是有备而来，撺掇着众人向雷族长要一个说法。
秦微知搂着赵四七，冷眼看着雷族长如何化解这两难的境地。
此前正是雷族长一再将她的合理质疑强行推翻，一口咬定了米巧儿就是杀害雷有金、三叔婆、瘦猴三人的凶手，不容分说便将她押下了。
基于雷家庄人对雷族长的崇拜之心，人们对他的那套歪理深信不疑，隔着十多座大大小小的院落，被数名壮汉看管着的米巧儿还能杀人，就只能让人们更加认定，米巧儿即妖邪。
但是，按照赵四七与李四六所述，再加上大胡子等人的添油加醋一番描绘，雷文雷武梦中的米巧儿活脱脱就是山神的面貌，那岂不就是说，山神即妖邪？
重要的是，米巧儿被妖邪缠身的说法，亦是出自雷族长之口，驱邪法事亦是他亲自主持的，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自圆说。
雷族长的威信与颜面何在？
他这些年在雷家庄的唯我独尊地位，岂非毁于一旦？
“胡说，山神是保佑大家的，以岂会杀人？若不是山神，你等能过上好日子吗？你，还有你，能娶上媳妇生下儿子吗？人不能不讲良心，得了好处吃饱了饭还砸碗，山神会惩罚你们的。”
雷熊可谓雷族长的忠实拥护者，立即跳出来指着大胡子怒吼，雷族长身后那帮壮汉亦个个摩拳擦掌。
大胡子等人见此情势似乎不占便宜，不敢再大声嚷嚷，但亦不肯散去，人也越聚越多。
“米巧儿确为妖邪缠身，但山神就是山神，岂能等同于妖邪？山神一如既往护佑敬他之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不敬之人。”
雷族长终究是雷族长，目光冷冽扫过众人。
“米巧儿之邪祟必是另有隐情，待老夫查明原委，必当给大家一个交代。同时，对于随意诋毁山神者，也必将严惩不贷。该是什么样的下场，相信每个人心中都很清楚。届时，休怪老夫不念乡人之情。”
雷族长又咳嗽了几声，再次目光威严地扫过面前的众人，见议论声停了，便挥了挥手。
“此地乃凶案现场，锦衣卫楚大人在此办案，其余无关人等退出去。”
壮汉们立即上前站成一排，将众人挡在了门外。
“族长，凶手就是是米巧儿，还有必要查吗？”赵四七大声嚷嚷起来。
“就是，无论查出是山神还是妖邪，都与米巧儿脱不开干系。”李四六亦大声附和，似有意让门外的人都听到。
门外刚刚偃旗息鼓的大胡子立即卷土重来，领着众人跪下，请求将米巧儿活活打死，驱邪保平安。
雷族长亦有心想将米巧儿打死以尽快平息这场风波，但若不查明真相，人们心中的疑虑未消，从此山神的权威不保，因而他是左右为难。
“凭什么？欺负米巧儿不会为自己辩白吗？她被欺凌被糟蹋，到头来反而成了有罪之人，要给这些畜生偿命吗？”秦微知愤愤不平。
“你这赊刀姑娘，因何骂我家男人是畜生？”
赵四七立即跳了出来，与先前窝在秦微知怀里的那副楚楚可怜状大相径庭。
李四六亦同时跳出来指责秦微知，引得众人又将矛头对准了秦微知。
“两位姑娘，你们敢说你们家的男人是好人吗？好男人能让自己的妻子戴脚镣，用鞭子抽打吗？”
秦微知望着赵四七与李四六，目光从她们的脸上，移到了她们的脚上。
两位女子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脚镣，不吱声了。
“米巧儿分明是因为受到伤害而神智不清的，她是不是妖邪也不是你们几个空口白牙就随意认定的。我且问你们，雷文雷武梦里，身长一丈八，面如关公，眼若灯笼，除了象你们的山神之外，又从哪里看出是米巧儿？”
两位女子支吾着答不上来。
她收回目光，望向众人，尤其盯住了大胡子。
“尔等这般狗急，是否也曾欺凌过米巧儿，害怕遭到报应，也和他们一样让竹竿串成肉串挂在墙上？若说妖邪，我更相信妖邪就在你们中间，而非米巧儿。我倒要看看，谁喊得最大声，不是妖邪就是畜生。”
“相信你们都还记得我在祠堂时说过的谶言，都给我好好掂量着吧。”秦微知目光冷冽，字字铿锵。
大胡子以及那几个领头煽动之人安静了下来。
“本官在此，凡命案必破。若米巧儿有罪，则须由律法处置，若她无罪，本官也须给她公道。案子未破之前，滥用私刑者，依律法处之。”楚镜说道。
雷族长立即借坡下驴。
“楚大人乃锦衣卫副千户，是专为皇上办大案子的，小小几条人命案子，难不倒他。老夫恳请大家耐心等候，若查出是人，依律处之，若查出是妖邪，依山神之法处之，不管是不是米巧儿，老夫都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楚大人，还是安心断案，莫被无知山民扰了思绪，老夫信你。”
楚镜笑了笑，“雷族长您觉得，他们只是无知针对米巧儿吗？”
“老夫又何尝不知，是有人煽动无知村民针对老夫！那几位，都是上一任族长的亲信。”
雷族长抚须，笑得意味深长，“他们蹦哒不了多久。”
他往那群人中瞟了几眼，尤其在大胡子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变得鹰鹫一般阴冷。
“烦请楚大人尽快破案，老夫定当重谢。”雷族长转回眼神来，朝着楚镜拱手。
现在的雷族长，比任何人都希望早点查出杀人凶手，而他唯一能指望的，显然也只有楚镜。
“不谢。职责所在，理当查明真相。”楚镜淡淡一笑。
“不过，雷族长，若想破案，首先要相信是人为，而与什么邪与神都无关。另外，我需要一个帮手。”
“好说好说，楚大人想要哪个尽管说，老夫这里别的没有，几个供楚大人驱使的人还是拿得出的。”雷族长立即满口答应。
秦微知正满心以为楚镜会要求她做为他的帮手，却不料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掠而过，落在了人群中，双唇一启，说道：“雷熊。”
顿时，她心中好生失望，讪讪地转身离开。
“哪里去？”身后传来楚镜的声音。
“楚大人办案，我既与命案无关，又非楚大人指定的帮手，当属雷族长口中的无关之人，理应离开案发现场。”秦微知答道。
“谁说你是无关人等？你是自己人，还须我怎么指定？”楚镜道。
“自己人！”秦微知心中一阵狂喜。
却不料他竟接着说道，“容白不在身边，须得你跟随左右才好。”
搞半天，只将她当做容白的替身而已。
一股子无名火腾地蹿起，又被自己使劲地按下了，尽力平和地一笑。
“好。”
“为何笑得如此怪异？”楚镜朝她皱了皱眉。
“怪吗，我觉得好得很。”
她愈发咧嘴笑，朝着雷族长说道，“若查出真凶，证明不是米巧儿杀的人，可否让她跟随我们离开雷家庄？”
“族长，您千万不能答应她。”
两位女子扑通通跪在雷族长面前，齐声喊道，“就是米巧儿化做邪神杀人，她是我二人的杀夫仇人。族长，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
楚镜的眉目一冷，目光在赵四七与李四六的脸上来回逡巡。
赵四七与李四六目光闪烁，在楚镜的注视之下，双双将头垂了下去，继而又开始抹起了眼泪，却又在衣袖的遮掩下向外偷觑。
秦微知没有问，却知道楚镜心中想的是什么，因为，那也正是她心中所疑惑的。
隐隐有一种直觉，此事与这两位女子脱不开干系。
自从进入雷家庄以来，她只在祠堂见到戴脚镣的女子，后来这些女子跟着雷族长一行到了雷有金家，除此之外，基本未见有其他戴脚镣的女子在庄里闲逛的，应是都关在家里了。
两个男人先后惨遭竹尖穿心之时，偏巧两个戴脚镣的女子都不在家？据她们所说，她们是先后被男人打出家门的，这理由似乎合情合理。
但，也太巧了些。
那赵四七虽然抖得厉害，说起话来却是十分流畅，同时她与李四六两人的言语互相印证，听起来无懈可击，却又让人有一种预先编好说辞的感觉。
同时，她们似乎有意将嫌疑往米巧儿身上引，将她与妖邪彻底绑在了一起，并与外面的大胡子一唱一和，试图证明山神即妖邪。
“米巧儿的事……”雷族长老奸巨滑，不说答不答应，只说，“待案子水落石出之后再议。”
“老狐狸。”秦微知暗骂了一声走开去。
她想好了，查明真相，只为所有米巧儿那样被欺凌的女子，而非其他。
她的目光冷冷扫过那两位别有用心的脚镣女子，停留在落在门边地上的门栓上，楚镜说完“自己人”之后，便蹲在那里瞧着门栓半晌没吱声。
雷武家的门栓是楚镜取下的，雷文家是雷熊硬踹开的，两家院子都没有后门。
此前她已经注意到，雷家庄人在白天基本不关院门，关了门的也不会上栓，偏巧雷文雷武兄弟俩在将两个女人打出家门之后，都关上了院门并且都上了栓，象是约好了似的。
那么，凶手是如何进入院子的，杀完人之后又从哪里离开？
她看了看楚镜，楚镜却将目光慢慢移向了院墙。
“凶手莫不是跟你一样会飞檐走壁？”她问道。
“要不然呢？”他反问道。
“我不知。”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很不喜欢雷族长，但你信所谓血光之灾乃妖邪所致吗？”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言语中没有调侃的意味，却是另一种试探，试探她这位赊刀人坑蒙拐骗的底线。
她明白了，原来是因为适才她重提祠堂那一谶让他起了疑心。
她亦一脸认真地说道，“自幼师父常常教诲，人有信仰无可厚非，但妖鬼邪神之说不可信，以邪说惑众，乃赊刀人之大忌。”
她扬起头来望他，“虽然雷族长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更不喜欢他们拿无辜的米巧儿做垫背，用妖邪之说达到推翻雷族长的目的。”
“现在，楚大人，你放心了？”
他于是点了点头，轻轻舒了一口气。
“说到底，还是不相信我这个赊刀人。”她有些恼他，冷声道，“我还担心楚大人会为了顾及雷族长的情面，胡乱指一个杀人凶手呢。”
“是不是乱指，唯以证据说话。”楚镜道。
“哟，二位今日是不是又要比一场，看谁能先查出凶手来？上回赌输的认师父，这回又要赌什么呢？”
陆焕然乐呵呵挤到他们面前来，瞧了一眼尚挂在墙上的雷文，觉得不妥，笑容变得尴尬。
楚镜与秦微知双双瞪了他一眼，分别走开，却一转头撞在了一块儿，还是楚镜伸手将秦微知扶稳的。
秦微知撇开了楚镜，径直走去扫视起雷文家的院子来。
雷文家与雷武家的格局基本相同，院子当中有一个大石磨盘，除了那根带血的凶器之外，并无其他竹竿。
“微知姑娘，这回我们不赌，算合作，行吗？”楚镜却跟在她身后问道。
她怔了怔，为了这一声“微知姑娘”，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了声：“好。”
从“那赊刀的”，到“秦姑娘”，再到“微知姑娘”，似乎走了十万八千里的路途。
“那么，你有何发现？”
“嗯。”她点头，问道，“晾衣竿呢？”。
但凡一根毛竹要成为晾衣竿，至少要将竹梢的竹叶削去，竹节也要削平，这样在晾衣时才不至于勾坏衣裳。
而杀死雷文雷武的凶器，显然并不适合晾衣，它们只是被削尖，但并未很细心地削去粗砺的竹节。
楚镜指着院子一侧说道：“这便是用来晾衣的。”
秦微知走近了一看，竟是一条用三股绸布拧成的绳子，斜斜地系在院子一侧。
“这是京城许多富人家里用来晾衣的绳子，一般用布条编织而成，那些高官达贵家中则是用丝绸来编织，说是不易损伤他们贵重的衣裳。”楚镜解释道。
“据说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呢，民间但凡有手头有几个钱的，便都争相仿效。”陆焕然亦跟上来笑道，“不才家里亦是。”
秦微知白了陆焕然一眼：“知道你富有，行了吧？”
“非也非也。要说富有，还是当属雷家庄是也。我富富一家，雷家庄富的可是整个村庄。”陆焕然依旧一脸笑意，“说这里是神仙洞府一点也不为过。”
“雷文雷武兄弟原本是以打猎为生，平时也做些竹编换钱，自从雷族长来到雷家庄之后，很多庄民都不再打猎和做竹编了，特别是雷文雷武兄弟，多往京城做营生，赚了许多银两，不仅院子里不囤放毛竹，连晾衣服的竹竿也换成了京城富人用的丝绸绳。”
“这样的丝绸绳在我们雷家庄比比皆是。”雷族长不无骄傲地说道，“不敢说雷家庄富甲天下，但比之京城许多人家，还是绰绰有余的。”
陆焕然自然也不忘恭维雷族长一句：“雷族长造福一方百姓，真是功不可没啊。”
“哪里哪里。”雷族长抚着灰白须笑意冉冉，“这都是拜山神所赐。”
“雷族长，据说雷文兄弟俩是最先敬奉山神的，如今山神不护佑他，您不觉得可笑可悲吗？”秦微知冷不防问了一句。
雷族长面色骤然一变，尴尬地咳了几声。
“不论你们将罪名加在山神还是米巧儿头上，起因都是这些人对米巧儿作的恶，而这一切，雷族长您早都知情，是吗？”秦微知紧接着问道。
“也正因为您的默许，这些人才如此肆无忌惮，雷家庄人也将这一切罪恶当做理所当然甚至公然取笑而不觉羞耻。现在，是到了自食恶果的时候了。”
秦微知步步紧逼，雷族长恼羞成怒，雷熊等人横眉立目，已做出随时将她拿下的姿势，陆焕然又慌忙上前来打起圆场。
“秦妹莫要急躁。雷族长心地善良，雷家庄死了这么多人，他已经相当难过了，也为了自己管教不严，给山神脸上抹了黑而相当自责，秦妹，你就别再给他老人家伤口上撒盐了，好吗？”
陆焕然不愧是圆滑至极的商人，只言片语便说得雷族长将满脸怒意换做一脸悲痛。
“秦妹，赶明儿回到京城，哥送你一条这样的晾衣绳。”陆焕然又拉着秦微知呵呵地笑。
“多谢陆大哥好意，可我不需要。”秦微知瞥了陆焕然一眼，掸了掸自己的衣衫道，“我这粗布衣裳，还是竹竿好用。”
楚镜听得陆焕然一口一声“秦妹”，秦微知则口口声声唤“陆大哥”，眉头不由地又拧了起来。
正待他要揶揄几句，忽地又想起什么，一把扯下了晾衣绳，将先前从竹钉上取下的一缕绸布相对照，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秦微知瞧在眼里，走上前去从楚镜手里拿过晾衣绳来系在竹钉上，随后绕过了雷文的脖子。
“原来如此。”
两人异口同声，将雷族长与陆焕然同时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