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药状物,熟悉的气味,他太了解了。
这是爷爷死后,他从遗物里翻找出来的“清醒丸”。
也是他在“八号”面前拯救那名诡异的割腕少女时,打断昏睡所使用的手段。
意识到这点时,白奕握紧了拳。
面前的记忆无不昭示着,从他还是个小婴儿起,爷爷就开始了一场偌大的布局。
那些所谓的“清醒丸”或许有着更为深远的用意。
自己不过是爷爷的棋子之一,包括他那素未谋面的父母。
爷爷的消失,可能仅仅是想推动着什么。
他的执拗,他的痛苦,他深夜里的辗转反侧,于这场棋局而言,大概只是爷爷算计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而他像个傻子一样,在外力的操盘下苦苦追寻着一份答案,一个港湾。
但其实根本就没有意义。
当那些过往的点滴,都可能是伪造出来的假象时。
所有的汗水和血泪,统统成了他被戏耍的证明。
白奕忽然觉得透不过气。
坚持下来的信念从最底层开始崩塌。
他咬着牙抬起头,眼角一片猩红。
冰山一角的信息延伸出最恶劣的真相,白奕整个人处于暴怒之中。
他瞪着面前的景物,报复性地搜寻着一切线索。
他要把爷爷找出来!质问他!忤逆他!
青春期未曾释放的反骨,在此刻都活了过来!
喧嚣着要撕破一切假象!
但在他捕捉到老人的身影之前。
一个手掌交叠在一起的五岁小孩,蹦蹦跳跳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这是他小时候的模样。
白奕盯着对方虚虚拱起的手掌,愤怒中思维瞬间撞出火花,将这件事从记忆深处拎了出来。
这是幼年时期的他抓得了蟋蟀,准备拿回家养着和小伙伴们斗着玩。
后来蟋蟀没有关牢,一路跳到了爷爷的床上,害得他被臭骂一顿。
好不容易抓住的“常胜将军”也溜没了影,他自然老大不高兴。
趁着爷爷出门的功夫,留下张离家出走的字条,便将自己藏进了米缸。
字条上写了,除非爷爷能再给他抓只更大更凶的“常胜将军”,放进米缸前的小盅笼里。
否则他是决计不会回家的。
当时他还十分得意,满以为疼他的爷爷定会急得团团乱转,然后去草间体味一遍抓蟋蟀的不易。
谁曾想爷爷看完字条后,确实是出了趟门。
他偷偷摸摸地跟过去,想要亲眼见证老人家的手忙脚乱。
但爷爷却没有在田野间停步。
反而一路走上了山岗。
山岗前面,是大片大片的坟堆。
年幼的他停下来,渐渐西沉的光线配合面前清一色的坟冢,让年仅五岁的孩子心生怯意。
成年白奕却等不及,抛弃了犹豫中的孩童,步子一迈,追在了老人身后。
人在暴怒的时候,连鬼都能撸起袖子干上一架。
他现在恨不能将天地都搅翻,管它横在面前的是坟冢还是尸骨,通通都踏过去,一鼓作气地冲到老人面前。
白奕瞪着眼,怒气冲冲地阻拦着老人的脚步,身体一次次被穿行而过。
嘴里的质问从大声咆哮,到低声嘶吼。
面前的老人却只是表情模糊地走着,或快或慢,将时光与他都甩在了身后。
夕阳沉下了山顶,光线消散在老人斑驳的白发间。
白奕心间蓦地钝痛,干涩的眼睛,执拗地追随老人的背影。
视野里黯淡漆黑,他像是被爷爷抛弃在了沼泽之地,孤立无援地应对身上越积越重的腐烂淤泥。
喉咙里发出无力的喘息,胸腔中情绪难言地翻涌冲撞。
白奕晦涩地低笑一声,面朝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直直跪了下来。
“爷爷啊!”
“我白奕,自认受您十四年养育之恩!”
“刀山火海,只要您一个信!”
“可您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肯告诉我……哪怕是要我舍了这条命呢?!”
“您问问啊!您问问我!!”
“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应下啊?”
他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记忆深处大声呐喊。
孤寂的世界中,只有他哽咽的嗓音微弱地在夜空里回荡。
晚风吹散了他的发,也吹冷了他的心。
白奕回忆着过往的亲情种种,颓然地弯下了身。
他为了抵达这里,一个人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
十年!整整十年的执念!
现在潜意识里的记忆却告诉他,他就是一个小丑!被人捏在掌心里的笑话!
前面的老人停了下来。
这里是大山的另一边。
山腰上树木影影绰绰,张牙舞爪的树枝被黑暗烙上诡异氛围。
白奕抹了把脸站起身,情绪渐渐冷静下来,沉默地看着记忆中的场景。
竖在老人面前的是一个个未刻字的长木牌。
尾部深深插进土里,一连片大大小小的土包,在黑暗中凝视着老人。
身后传来树枝折断的轻响,白奕知道,这是年幼的自己心里生怯,一不小心暴露了行踪。
但面前的老人,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他是刻意把自己引过来的。
白奕闭了闭眼。
在他跟爷爷相依为命的十四年里,到底还有多少类似的情节?
爷爷是他心里唯一的亲人,远胜于一切的存在,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可近段时间的眼前所见,却提醒着他,两人之间的相处并不纯粹。
在爷爷心里,真的有把他当成孙儿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
年迈的老人在这片乱葬群前跪下,身子笔挺,四指向天。
白奕深吸口气,强忍着哀恸,仔细观察潜意识里记录下来的所有细节。
他以爷爷为中心,四目环顾一圈。
周遭的黑暗或深或浅,根本看不清轮廓。
他走到爷爷敬重无比的土包面前,在木牌上找寻线索,却一无所获。
白奕沉下心来,回忆着十九年前的情景。
经历过这件事后,他曾经问过爷爷是在做什么。
爷爷只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大手抚摸着他的头顶,告诉他是在看望朋友。
爷爷的那些朋友,都埋进了土里。
他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把自己带过来,绝对不止祭奠故人那么简单。
否则他大可以坦然相告,光明正大地准备点祭品与红烛,这才是正常的祭奠流程。
附近一定有什么隐晦的,不能让自己知道的东西,和试死师相关。
爷爷挑在这个时间,故意让他跟在后头,就是为了防止他乱跑乱问。
思绪中,身后的小白奕已经自圆其说了一套想法,将爷爷误以为是刚刚离世的游魂,引导自己来见最后一面。
清脆的童声啜泣着打破死寂,哀戚地唤了声“爷爷”。
在这声之后,爷爷会转过身来,解开误会,拉着他的小手漫步在回家的路上。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白奕焦躁地皱眉,心念一转,往乱葬群深处的树林里跑去。
那里一定藏着什么,但直到他撞上记忆的边界,眼前所见都只是诡谲莫名的黑影。
身后的白爷已经起身,爷孙俩的说笑声顺着晚风传来。
一老一少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倒计时一般催促着他的行动。
白奕捂住撞痛的额头,飞快地四下环顾,终于在两人离开前发现了端倪。
距离他约莫二十米远的位置。
最大坟堆的木牌后面。
有个身形模糊的女人,直直注视着年幼的自己!
他冲过去,女人像是心有所感一般,竟蓦地回过了头!
不对!是他身后有什么东西!
白奕压制着汗毛倒竖的惊悚感,急急顺着女人的视线转头。
只见原本形状朦胧的黑暗,忽地聚焦成一个个人影!
如同地府里爬出来的游魂一样,熙熙攘攘地涌动着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