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奕什么都看不见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切都死寂得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不是他真实体验过死亡的感受,他会以为自己刚才丧失了性命。
他尝试用手触摸,好一阵探索过后,柔软的布料质感刺激着指腹神经,呼吸中消毒水的气味渐渐浓郁。
感官的变化令白奕皱了皱眉。
眼前的景象,有如一个昏迷中的孩子正在缓慢苏醒。
不待他想通关窍,画面骤然一亮。
入眼所见,是一间宽阔敞亮的病房。
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如同一根粗重的钟椎,骤然敲响记忆的洪钟。
“孩子……”
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爱怜地抚过病床上的小人。
老人声音发颤,慈祥又哀伤地叹息:
“……让你受罪了!”
“爷爷……”小白奕有气无力地呼唤着。
脆弱的童音,令老人神情愈加温和。
那双饱经沧桑的眸光里,深深镌刻着小白奕虚弱的形容。
老人替他掖起被角,下巴上苍白的胡茬一颤一颤跳动。
“放心,以后啊,不会再有事了……”
“爷爷呐,向你保证!”
听着耳边无比熟悉的宽厚嗓音,白奕喉头微微哽咽。
这时候他是多大?满七岁没?
眼睁睁看着同班女生走山路时摔了一跤,后脑勺磕破在尖锐的石块上。
刺目的鲜血流了满地,身边都是尖叫的童音。
他还没来得及惊恐,枕骨处极端的痛感就有如一记重拳,直接将意识粉碎。
等他醒来后,那种彻骨的阴冷和虚无,化作了内心深处最无法摆脱的梦魇。
在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操纵着名为梦境的利刃,残忍地切割他的生命。
好几次惊醒,他甚至都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有在呼吸。
如果没有爷爷的陪伴,他想他这辈子或许再也不能直面阳光。
所有跟那天场景关联的事物,包括山野,花草,树木,石块,和同学。
都将在他的人生中戳出鲜血淋淋的尖锐形状。
他逃避着回忆,也逃避着一切联想。
宁可紧闭门窗,蜷身缩在厚厚的棉被里捂出一身臭汗,也不愿意再次回视死亡的恐慌。
最后是爷爷帮他走出来的。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压上了生平所有的耐心。
跟他一起缩成炕上瑟瑟发抖的小蒙古包,陪他呼吸着禁闭空间内日渐发酵的难闻汗臭。
爷爷用行动传达着陪伴。
拒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只和他待在这间狭小又恶臭的黑暗天地。
如果不是爷爷牵引着他,一步一步地重归正常人的生活。
至今他还会因脚底的石块而一惊一乍,因同学的探望而惊慌失措至痛哭流涕。
在那段杯弓蛇影的仓惶童年里,只有爷爷,成为了深黑记忆色调中,唯一存留的一抹斑斓。
沉重的记忆压在心头,白奕弯腰凑到老人面前,用力地看着那双褶皱眼皮底下的目光。
他试图看破慈爱背后更为深厚的算计,试图戳破这个老人最为无情的本来面貌。
但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汪含着热泪的深情与疼惜以外,什么都没有。
白奕长长地深吸口气,画面骤然切换成野外的雨天。
冰凉的雨水打在他发间,白奕仰头,接住天空悲悯的冷泪。
灰暗苍茫的云层,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迷惘而又失落着,不敢回头看来时踽踽跋涉的血路。
但记忆没有留给他悲伤的时间。
地动山摇的“轰隆”声陡然响起!
一连片摧枯拉朽的声势中,洪流席卷着巨石树木,浩浩汤汤地奔涌而至!
白奕身子绷紧,大睁着眼睛迎接这场浩劫。
身临其境的震撼场面,使得经受过相同灾难的心脏依旧惊跳如擂鼓。
势不可挡的石块凶猛地穿过他的身体,径直击中逃跑不及的孩童脑袋。
七岁的自己登时被泥流淹没,共享的记忆画面瞬间变得无比黑寂。
白奕自由行进着,却逃不出黑暗构筑的牢笼。
耳边愈演愈烈的白噪声不知是雨水的响动,还是神经在濒死时挣扎的喘息。
直到一束光照射进来。
他看着朦胧的色块将自己解救,联想能力的补偿,令被挖掘出来的小白奕面容格外清晰。
满脸的污渍,阻塞的口鼻,软而无力的四肢,涣散的双瞳。
不出意外的话,他早该死在了七岁这年。
但周围有股隐于暗处的力量,做了回无名的英雄。
究竟是谁?
白奕心跳重重在胸腔内鼓噪,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心绪,向自己和未知叩问。
是不是……爷爷?
他身子一紧,猛地向前踱步,尝试从模糊成色块的救援人员身上看出端倪。
视线从一个个行动的彩色人影上逡巡而过,没有异常。
人群的施救动作十分流畅,场景中轻微跃响的七八颗心跳,也并未因承担着同样濒死的痛感而产生半分震颤。
——试死师不是这些人中的之一。
白奕低笑起来,怀揣着一丝微妙的庆幸,大步向前跑去。
逆着滚石的痕迹爬上,手脚并用地奔走在山间。
他聚精会神,观察着所有移动的影子,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用于隐匿的地方。
在哪里……爷爷到底在哪里?
不管视野模糊到什么程度。
只要是那个老人……只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一定可以将他认出,就像过往的五千个日夜一样!
爷爷……爷爷!
内心的呼喊,终止于他冲进树林的那一刻。
身旁的树木因小白奕的清醒而渐渐回归为分明的瘦影,同样被聚焦显现出形状的,还有一个女人。
他迈步靠近,观察着藏匿在树后的女人。
五官模糊,轮廓潦草。
双手抱胸站立,清幽的气质中带着俯睨万物的张扬。
白奕很确定,他从来没有在记忆中见过这个人。
冷沉的声线响在耳畔,女人的声音稳重而干脆。
“你儿子我在这看着。将人解决,快去快回。”
“多谢!”
突然回应的男人嗓音,令白奕猛地回头。
他看到一个身影鞠躬后向更高处奔行,轮廓因缺失的体貌信息而削减成灰色的流影。
白奕心跳一窒,随即而来的是更为喧嚣的鼓噪。
他忙不迭地抬腿追上,却因湿滑的泥泞摔倒在地。
视线紧紧追随着男人的身形,他看也不看,胡乱地撑手爬起,一次又一次跌倒在追逐的路上。
他红了眼,努力地聚焦目光。
但那团看不清楚的灰色色块依旧无可阻挡地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茫茫的树海中,仓促到来不及留下任何一抹印象。
白奕手指憋屈地蜷起,重重扣向地面的泥石。
指甲却穿透而过,径直陷进掌心的肉里。
他贪婪地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肯移开目光。
内心的渴求具象成酸涩的泪意,浸润着猩红眼角。
或许是命运不忍他炽烈的愿望无所归依。
远处男人消失区域的树木簌簌抖动,开始回应他滚烫的祈求。
那里应该爆发了一场斗争。
泥石滑落的声响过后,成片的树木开始倾倒,酝酿着二次灾害。
白奕怔怔睁大了眼。
发散的思绪,汇聚着记忆中的相关线索。
他来到这片泥泞之地的缘由。
爷爷忽然被人叫走的蹊跷。
以及呈现在面前的,老树松垮的人为痕迹。
他好像忽然知道了真相。
知道了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又为什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跑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