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婴儿所在的场景,啼哭声瞬间传来,仿佛静止已久的齿轮被人拨动,一切都变得活灵活现。
二十四年前的产房不比现在,相对狭窄。
护士拍着婴儿安抚,嘴里的话含糊不清,面容也模糊一片。
——这不是他潜意识能够记住的东西。
白奕看着周围,场景中几乎没有细节。
走廊上是深重的黑暗,提醒着他记忆的边界。
他尝试从这处虚无的界限中走离,被一堵空气墙拦了下来。
又试图改变记忆中的物件位置,身体直接穿过,警示着他作为看客的身份。
白奕初步了解完规则,走至产妇床前,静静看着床上望向婴儿的女人。
这应该是他素未谋面的母亲。
遗憾的是也同样隔着雾气一般,无法辨识五官。
白奕极力在脑中描绘出一名温柔的女性形象,眼睛盯着母亲的脸,想要看破雾障,但毫无成效。
根据他所了解到的试死师资料,面前的所见,应是以他的记忆为基础,所构筑出来的意识世界。
在仪式的作用下,将他记忆中与试死师相关的片段遴选出来,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回放,如同一场清醒的梦境。
只不过,作为梦境的掌控者,他似乎并不具备改写的能力。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他觉得困惑的地方。
白奕安静地看着早被表意识遗弃的画面。
为什么仪式之中,会含括他出生时候的场景?
试死师难道不是一种职业吗?莫非他刚出生就具备了资格?
还有他怎么会有当时的记忆?
不是有研究表明,人最早的记事时间是两岁半么?
难道试死师的后代,是一个特例?
白奕拧眉思考,抓住所有能找到的线索尝试解答。
但在他将答案拼图完整之前,一道猝不及防的幽幽嗓音,突然吓了他一个激灵。
“是,八点出生的呢!很巧。”
这句人声就像是午夜凶铃里播放花屏录像带时,冷不丁钻出来的鬼脸。
突兀得白奕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脑袋“嗡”的一声瞳孔骤缩。
他深吸口气平复肾上腺素的影响,同时注意到墙面上的挂钟。
与其他仅仅具备轮廓的摆件相比,挂钟上的时间刻度显得格外清晰。
起初他环顾四周时,以为是记忆将逻辑常理照搬过来,形成时针分针秒针以及十二刻度。
高糊的款式同样也证明了他不具备关于这面挂钟的任何其他记忆,用常理来解释毫无疑点。
直到他此时抬起头,观察到清楚标示在八和九之间的时针。
反观另外两根指针,秒针一圈圈乱转,速度时快时慢。
分针的指向洇墨一般,扭曲成大片黑色。
两相对比之下他明白过来,面前的记忆,是在向他高调突显出八点这一时刻。
——他出生的时刻。
还不等他细究原因,眼前的场景瞬间切换,消失的时钟被空无一物的红砖墙取代。
白奕回过头,这是间民居内部,充斥着各种儿童物件。
一个老人正蹲在摇篮车前。
屋内的细节非常丰富,毕竟是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记忆根深蒂固。
其中不少挂件玩具,还是他懂事后嫌占地方,自己分分散散,送给了同村的小孩。
年少的记忆让白奕眼中多出几分柔和,他盘腿坐到炕上,看面前的老人轻摇着摇篮哄咿呀的婴儿。
这时候,老人的背还没有佝偻,身子骨相当硬朗。
但脸却和他十四岁见过的最后一面别无二致,爬满了细密的皱纹。
白奕失笑,他当然知道,这不是爷爷年轻时候的样子。
摇篮里的自己才半岁呢,能记住的东西有限。
联想能力欠缺的大脑无法补全记忆,只好将最深的印象复制粘贴,挪用到爷爷的脸上。
虽然古怪了点,但朝夕相处数千个日夜里培养出来的亲密感,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他仿佛跨过十年的时光,重新回到那段爷孙相处的美好。
白奕静静地看着,眼中温湿一片。
他冒着莫大的风险,一个人去做离经叛道的事,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么一隅安然的角落。
他牵起笑,唤出夜里无数次在舌根弹跳的发音,目光感慨又怀念。
“爷爷……”
回应他的却是高分贝高频率的刺响。
哐——
这声音直接穿透耳膜,像根针一样扎入大脑!
哐哐哐——
白奕视野顿时模糊,人已经跪在了地上。
生理性的厌恶致使他胃酸翻涌,难以忍受地趴了下来。
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停在地上痛苦打滚,缓解的效果却几近于无!
唾液迅速分泌,他撑着即将罢工的神经,将舌尖咬破,用皮肉上的痛感迫使自己从精神折磨中挣扎过来。
然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匍匐前进着,爬到老人的脚边。
白奕艰难地撑起上身,抱住老人的腿哭喊祈求:“爷爷!”
“别敲了!别敲了……”
目之所及的那两片金黄灿亮铜钹,却仍在老人朦胧的手中不停地击撞迸响。
哐哐哐——
残酷的声响,将时间拉得无限漫长。
白奕痛哭流涕,苦厄中思维时断时续。
他想要追问,想要质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
却在那一声声紧箍咒般的摧残中,痛苦至渐渐无声。
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这样做。
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为什么啊?!!
摇篮车内的婴儿也在拼命哭喊,小脸充血涨红,嘴边已有白沫。
但声音还是哐哐哐,哐哐哐——
无休无止,催人夺命。
白奕应该是晕了过去。
他没想到,梦境一样的意识世界里,竟然还会有晕厥这一逃避选项。
他感到身子很沉,苏醒后的感官与现实世界相差无几。
再睁开眼时,地面淌着一小片水渍。
他抬手擦去嘴边的唾液,眼泪和鼻涕随便在衣服上蹭过,爬起身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老人。
这一次打量他痛苦地皱起眉,眼神中不可避免地染上警惕。
他曾以为这段亲情牢不可破。
爷爷对他的照顾,孤身一人抚养他长大的恩情,以及竭尽所能地跟村里人打好关系的艰辛。
所有的细节,汗水和心血,为他构建出世外桃源般的童年。
没有任何人因为他父母不详而拿异样的眼光看他。
当他在附近时,同村的小孩甚至连“爸爸妈妈”的呼唤声都压得很低。
就连村里最碎嘴的婶子,也都笑着跟他打招呼,言行举止待他跟亲儿子没有区别。
要做到这些,是很难的。
他不知道爷爷到底付出了多少,才令最不可直面的人心,待他时只有善意。
爷爷没有教过他,他也学不会那样圆滑的世故。
近几年里摸滚打爬见惯冷暖,白奕越发体会到爷爷的爱与不易。
这些曾是他长夜里一路走来的信念。
但现在信念开始动摇了。
爷爷在他半岁时,竟然将如此惨无人道的痛苦反应植入进他的潜意识里?!
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老人的动作。
对方端起摇篮车上的小碗,用筷子挑起一抹黑色的糊糊,塞进了婴儿嘴里。
幼小的自己立即翻起白眼,表情极度扭曲,伸手想把舌头上的东西往外扒走。
但在他得逞之前,铜钹再次碰撞,哐哐声不绝于耳。
白奕闭紧双眼蜷缩着蹲下身,背靠在炕上,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喊。
但好在场景随之切换,让他在煎熬中得以喘息。
白奕大口吸气,浑身湿了个透。
哪怕注意力只有短短刹那的集中,他也终于从那抹糊糊身上找到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