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行下了班之后就去了医院,病房门没关,轻轻掩着,有人在说话,他敲门推进去,看到叶天成躺在病床上,苏梅在切橙子,张董事居然也在,不知道刚才说了什么,一脸眉飞色舞。
之前的事心存芥蒂,又加上张加寒的事情,他打心底里不是很愿意在公司以外的地方见到张董事,尤其是在他爸妈面前,可是现实骨感,他推门的手轻微一滞,还是淡定的走进去,“爸,妈——”
他面带微笑的看着张董事,恰到好处的礼貌,“张叔叔也在。”
“诶,知行来啦——”
张董事脸上笑眯眯的,转而又对叶天成煞有介事的感慨道,“这几天你这个老头不在知行把公司上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你这儿子懂事又能干,我看你啊可以早点退休了。”
叶天成很不明显的笑了笑,没说话,略抬起眼望了一眼走进来的叶知行,叶知行敏锐的捕捉到张董事调侃之后的一种微妙试探,淡淡一笑,道,“张叔叔说笑了,我还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懂,还需要爸和妈的鞭策指导。”
“你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心气低太听话——”
张董事脸上笑意不改,极为亲昵的捏了捏他的肩,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辈口吻,“要我说年轻人还是得有自己的主见,我们老了,眼力见跟不上这个时代了,要是你们处处依赖我们的,恐怕也很难成什么大事。”
叶知行心里陡然生出一阵恶寒,前一秒说他懂事,后一秒又讽刺他大事难成,摆明了是想当着叶天成和苏梅的面见缝插针的教训他。
“张叔叔说的对——”
叶天成淡定的叹了口气,像是很惋惜,“所以上次我才没听您和我爸妈的,硬着头皮把张先生给开了,就是想摆正一下自己的主见。”
张董事闻言终于脸色一变,很快又笑起来,假的像是一张刻了标准笑容的面具,“这些事都过去了,过去了咱们也都别提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极其浮夸的“哎哟”了一声,“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天成,你就好好养着,改天我再来看你?”
“行了,你不用来看我,改天公司见——”
叶天成神色极淡,对老友的探望也没什么感动和挽留的意思,瞥了一眼切完橙子的苏梅,“阿梅,你送送老张。”
“行啊。”
苏梅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切好又精细去了皮的橙子端到叶天成的床头柜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和张董事一块出了门去。
病房里只剩叶家父子,夕阳的余光洒进玻璃窗,房里如同蒙了一层轻薄的金纱。香水味掺着橙子的味道弥散开来,气味甜腻又安宁。
“你和张董事怎么说话的?”
叶天成没想到叶知行会如此明目张胆的挖苦人家,惊奇问道,“刚才说的那叫什么话?”
“对不起啊爸——”
叶知行坐在就近的单人沙发上,习以为常的低头认错,“刚才说话没过脑子,是我的错。”
叶天成挑起一片橙子,又问道,“你很讨厌他?”
“也不算讨厌吧……”
叶知行顿了顿,如实道,“就是觉得他这个人假惺惺的……”
“假?这个世界上有谁不假?做人难留三分真,尤其是我们这些做生意的——”
叶天成偏头望着他,“我和老张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现在你看不上他,就是在打我的脸呐。”
“……”
叶知行默了默,诚恳道,“对不起爸,我没想那么多,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也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
叶天成低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以后等我不在了就要靠你自己撑起整个公司,你毕竟年纪还小,有些时候不能服众,如果有老张在董事会里帮你一把,你会轻松一点。”
“什么叫你不在了?”
叶知行闻言一惊,急忙道,“爸你别乱说,医生说了你这身体就是小毛病,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别那么早想着退休,我不同意……”
“我要退休,你凭什么不同意?”
“我是总经理,我有权利不同意。”
“对啊,你是总经理——”
叶天成略一挑眉,难得的开玩笑,“你就是个小小的总经理,我可是董事长,你还想否决我?”
“……”
叶知行觉得无言以对。
官大一级压死人,说不过他。
两人沉默片刻,叶天成吃了一瓣橙子,眉头皱了皱,又问道,“最近那个姓纪的还有没有来找过你?”
“没有了爸——”
叶知行不动声色的垂下眼,有点心虚又轻微的难过,“你放心,我们……我们已经没有来往了。”
“那样最好。纪恽那边我已经去解释过了——”
叶天成像是松了口气,低声道,“虽然大庭广众之下打纪明庭的确是过分了点,可是你要明白,早晚有一天我有的都是你的,我希望你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过一辈子,不要被人带上弯路,不要去承受别人强加给你的非议和压力,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他一顿,又道,“也算是对你妈的一点弥补。”
“我妈——”
叶知行心头一动,轻声道,“很久没有听您提起她了。”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从来没有隐瞒过你,只是现在我年纪大了,很多人很多事都记不大清了,偶尔想起她来也只会觉得很遗憾,可是遗憾有什么用?遗憾一点用都没有——”
叶天成坐在床上,余晖温暖,他的玻璃镜片上反出金色光泽,连带着他那张总是古板严肃的脸也流露出难得的温情,他望着叶知行,淡淡的笑了,“还好,她留给我你这样一个儿子,这些年,你对我,对苏梅,对知微,都做的很好,我很满意。”
“爸……”
叶知行注视着床上的父亲,作为本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父子关系,他们之间却总是像隔了一条难以逾越的暗河,看似平和光鲜令人艳羡,实则疏远又难以亲近。除却谈论公司事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心平气和的单独说说话,他长这么大也几乎没有从叶天成口中得到过这样有分量的认可。
现在,即便坐在沙发上,即便从沙发到床隔了一臂的距离,他也突然从叶天成的眼神里觉得他们挨的很近。
温暖的余光穿过手指,他的心情微妙的复杂,喉间一哽,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一直以为我挺让您失望的……”
“是吗?”
煽情的时候叶天成也比他淡定,“你是我儿子,我永远也不会对你真的失望。
他沉吟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念道,“不过你说你这么多年没有谈过恋爱,这点我觉得不太行……”
“……啊?”
叶天成看着一脸茫然的儿子,气定神闲的一笑,“其实纪明庭那天说的也没错,我是有点想抱孙子。”
“……”
话题转的猝不及防,叶天成的严父形象突然大崩,叶知行招架无能,只得假意咳嗽了一声,尴尬道,“爸,孙子这种东西他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行,我不催你——”
叶天成递出一盘橙子,淡声道,“你妈这个人只会买包,难得亲自买一次水果,还挺甜,你尝尝。”
“好。”
叶知行乖乖接过,很放心的塞了一瓣进嘴里,橙子是好橙子,新鲜饱满,一咬汁液四溅。
“???”
他这张好看的脸立刻皱成一个十八褶的包子,“这么酸?!!”
苏梅和张董事一并下了电梯,即便是在医院,她仍然打扮的极为细致,新做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化了精致的妆,全套首饰,高跟鞋踩的咔哒咔哒响,走路卷起的香风盖过消毒水的味道,在一堆流动的白大褂和孱弱病人里显得极为惹眼气势十足。
张董事和她一般高,西装革履,发福微胖,一点驼背,头发很稀又油光锃亮,一身终年背着手游走在办公室里的中老年职业领导的气质,可他总是在笑,即便是在走路的时候起了皱纹的唇角也依然保持着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看着世故圆滑又油腻。
两人走出医院大门,傍晚光线充足明亮。
张董事脚下一停,开口道,“苏梅啊,就送到这吧。”
苏梅轻笑道,“真不用我开车送你?”
“你还笑的出来?”
张董事眉毛一挑,“你没看我说话的时候天成什么态度?这都什么时候了,你长点心吧!”
“我怎么长心啊——”
苏梅敛下笑意,微皱起眉,有点抱怨的意思,“我这天天端茶送水的,照顾的还不好吗?”
“我又没跟你说这个——”
张董事长出一气,细小眼底意味不明,“你现在把人照顾的好有什么用?以天成的身体状况,早晚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梅不悦的剜了他一眼,“你这是咒我老公死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董事急的“哎呀”了一声,又道,“都是这么多年朋友了,我就是想提醒你一句,现在不比从前,叶知行人已经回来了,天成有多器重他你也不是不知道,如果真是一家人倒也没什么,可他毕竟……这种时候了,你总得给自己和知微打算打算。”
“打算——”
苏梅哼了一声,淡漠又刻薄,“我还能怎么打算?叶天成耳朵根硬,早就不听我的了。”
“所以,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
“你疯了吧?”
苏梅眉头越皱越深,四下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那是犯罪,是要坐牢的——”
“如果没有别人知道那就不叫犯罪——”
张董事一顿,意味不明的轻笑道,“苏梅,这件事本来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看着你辛辛苦苦半辈子,到了什么都没落着,好处全让杂种一个人占了。”
苏梅神色一凛,冷声道,“你至于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吗?”
“你现在心软,等哪天天成真走了,你看那个杂种还会不会装模作样管你叫妈——”
张董事扬声叹了口气,“好了,话就说到这,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先走了。”
“……”
苏梅沉默的看着他走进毫无遮掩的阳光里,忽然道,“等等——”
她快步走上前,面无表情,冷声道,“这样,上次你说的那个人,让我先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