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庭又是在朋友Party里过的夜，等到从过量酒精里清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快到下午，包厢里没开灯，窗帘拉的死紧，烟酒味浓郁又昏沉，一群男男女女烂醉如泥睡的不省人事，他是醒的最早的，揉揉发痛的眉心，放空了五分钟，然后摇摇晃晃的起身抬腿跨过四仰八叉地上躺尸的大兄弟，拎起外套推门出去。
日光很亮，晃的他不得已眯起了眼，随手打了辆车，司机师傅操着一口口音问他去哪，他想了想，回家。
平时浪归浪，他还是很节制的，尤其是在玩乐这一方面，适当的派对应酬还蛮有利于提升交际能力，他也很乐于在一群开放的漂亮女孩中挥发挥发人格魅力，但是酒色这种东西还是得适当，多了容易误事还腐蚀年轻肉体，短暂又激烈的快感只会让自己过早打折。他本来一向想的很明白，只是自从那晚和叶知行告别以后就觉得心里空落落，像是胸腔里拳头大的小心脏直通宇宙黑洞，他居然开始觉得空虚，只得整晚整晚的和酒肉朋友泡在酒吧和夜店里，试图用这种浮华的放纵来填补内心。
他觉得失恋买醉这种狗血小说剧情真的幼稚到家了，就算是十年前的他也不能容忍自己玩这种花招，可是现在，作为一个感情阅历丰富的奔三老男人，除了不间断的工作喝酒把妹，还真想不到还有办法可以把叶知行从他脑子里挖出去。
俗话说人啊越活越回去，从某些角度来看，这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小区到了。
他下了车，清醒大半，刚走进大门就看到纪恽站在他家门口拎着一串钥匙挨个的试，他站在后面看了一会，看不下去了，出声，“爸，你别试了，我早就换锁了。”
“……”
纪恽扭过头，眉头皱成一个川，又生气又惊讶，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你这个混蛋又跑到哪去鬼混了？！不开门又不接电话，你是想急死我啊？！”
“你急什么——”
纪明庭随口敷衍道，“和朋友喝了点酒，喝多了。”
“又喝酒？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看你现在什么德行，天天不务正业，让别人看到了也不嫌丢人——”
“丢人丢人——”
纪明庭及时打断了他的叨叨，有点不耐烦，“我最丢人了。”
他打开门，挤进去，把纪恽往门外一拦，道，“爸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先睡了？”
“我今天来是有正事找你。”
纪恽大约也觉得儿子情绪不好，稍稍和缓了一点，“下午你跟我去一趟医院——”
“医院？”
纪明庭眉头一挑惊奇问道，“你病了？我早就让你别老吃甜食你就是不听——”
“不是我！”
纪恽叹了口气，沉声道，“是叶天成。”
叶天成病了。
纪明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脑子里就晃过一张叶知行的脸，然后不假思索的拒绝了探病的请求并且试图把门关上。他不想去，比起打过他一巴掌的叶天成，他更不想见到叶知行，好不容易下决心不去打扰他，现在要是一见只怕又得失眠好几天。可是纪恽当然不会放过他，硬生生和他站在门口掰扯了二十分钟纪叶两家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友谊的桥梁，更何况你妈生你的时候苏梅还带着进口奶粉过来看过你，现在你给人家添了堵总得给人家道个歉……
他被纪恽念的头疼，却也能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以后生意场上各路晚会盛典都是时不时要打交道的，没有必要现在因为一点小事闹的两家不愉快，到时候公众之上给人家落下话柄。
道理他都懂……
老头对他一向是放养政策，也是难得这样耐着性子非要他做点什么，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况且叶知行不一定那么凑巧刚好就在医院……
和叶天成道个歉这事就算彻底揭过去了……
他沉默了一下，勉强答应了。
他买了花和果篮和纪恽一起去医院，一路上纪恽也没少嘱咐他就算叶天成打了他也毕竟是长辈态度要端正，他一一应和着，心里忐忑又矛盾，万一叶知行也在怎么办？他要不要对叶知行说点什么？万一叶知行不在怎么办……要是今天见不着，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了……以后就算见着了也说不定有多尴尬……
太矫情了……
他抡起百合花砸了一下自己的头。
电梯一路上升，很快到达叶天成所在楼层。
叶天成的病房就在正对电梯的那一间。
纪恽敲了敲门，纪明庭老老实实的站在父亲身后做心里建设。
片刻，“啪嗒”一声，门开了。
开门的是叶知行，叶知行站在门里，纪明庭一抬眼，心理建设灰飞烟灭，脑子直接宕机。
“纪伯伯，纪先生——”
叶知行看清来人微微诧异，礼貌微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纪恽从容不迫，“我们听说你爸病了就过来看看。”
“那您快进来坐。”
叶知行侧身让纪恽进去，又望着杵在门口的纪明庭，淡淡道，“纪先生，不进来吗？”
“进来……”
纪明庭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个什么劲就是没好意思正眼看他，只管走到纪恽身边。
叶天成显然也很惊讶，先从床头柜上摸了眼镜带上，才问，“你们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当然要过来看看——”
纪恽一顿，又道，“还有上次的事情……”
他偷偷摸摸的从背后拽了纪明庭一把。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
纪明庭心里翻江倒海巨浪滔天，脸上还是勉强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他走上前向叶天成鞠了一躬，态度诚恳谦和，“很抱歉，给叶叔叔和叶先生造成了困扰，对不起。”
叶天成没吭声，只是别有意味的注视着他。
叶知行像个没事人一样倒了两杯水，一杯给纪恽，一杯给纪明庭。
纪明庭没敢看他，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叶知行毫无反应的绕过他走开了，坐到了单人沙发上，随手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开始削皮。
纪恽看着气氛有点胶着，出来打圆场，“老叶，我这个儿子平时就是花天酒地的，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爱开玩笑，你和知行都不用太往心里去。”
叶天成面无表情，“是吗？”
“那不然呢？”
纪恽痛心疾首的叹道，“这个混蛋小子一直以来没少给我丢脸，云筠天天东南西北的跑也顾不上，出了这样的事，说起来都是我管教无方啊！”
叶天成态度平淡，“开玩笑本身只是小事，不过这种玩笑开多了……传出去不好听。”
“我也这么说，这个混小子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对象安定下来了——”
“……”
纪明庭看着一脸谦卑听的认真，偶尔还嗯嗯啊啊的附和两句，实际上眼尾余光和心思全放在了叶知行的身上，叶知行安静的坐在沙发上削苹果，漂亮的手锋利的刀红透了的苹果皮，他很认真，动作流畅熟稔，没过一会就垂下一长串苹果皮，不仅薄而且中间还不带断的。
纪明庭想做他眼里的苹果，想做他手里的刀，想做让他满意的苹果皮，瞥了一眼满脸严肃的叶天成，算了，不能想……
苹果削到最后一圈，果皮突然掉到了地上，他放下刀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曲着手指扯了一张纸巾。
叶天成问道，“怎么了？”
“没事。”
叶知行用纸巾在手指上胡乱包了包，淡淡回道，“不小心划到了，我去冲一下。”
病房里有独立卫生间，可他出了门，路过的时候纪明庭迅速瞟了一眼，看到艳红的鲜血透出纸巾。
他有点站不住了。
过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朝着两个长辈示意了一下，“接个电话。”
纪恽疑心追问，“谁的电话？”
“没谁——”
纪明庭虚晃了一下手机，无辜的笑笑，“朋友，我先接，失陪。”
说着就装模作样举着手机出了门。
打电话那都是开溜的借口。
纪明庭在护士站借了消毒水和创口贴，拐了个弯在公共卫生间的洗手台前找到了叶知行，叶知行正在冲手，他走过去，他从镜子里看到他，手一收，开口道，“纪先生——”
“手给我看看。”
纪明庭不想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客套话，径直先动手捉住他那只湿漉漉的手放到眼前。
食指上划了道口子，伤口很深，不停的往外渗血，没有水流冲刷的片刻之间已经凝成了一串血珠，滴滴答答往洗手盆里落。
“没事——”
叶知行缩回了手，淡定的像是划在别人手上，重新放到水龙头底下，“我冲一下就好了。”
“没事个屁！”
纪明庭闻言皱起了眉，关掉水龙头一把把他的手捉回来，单手旋开消毒水，抽了两根棉签给他擦伤口的水，他的态度不好，动作却极为轻柔小心，一点一点的擦干，又用新的棉签蘸了消毒水帮他消毒，消完毒才给他贴上创口贴，直到止住血，才皱着眉问道，“疼不疼？”
“不疼。”
叶知行摇摇头，本来就是寻常的小伤口，贴个创口贴他都觉得浪费。
纪明庭握着他的手没放，严肃到好像他的整根手指都是断的，“叶知行你是不是傻？削个苹果还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
叶知行微垂下眼，淡声道，“不小心的。谢谢。”
“不用谢——”
他一说谢谢，纪明庭就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松开他的手，拧开水龙头心不在焉的洗手。
叶知行没走，问他，“你又喝酒了？”
“……”
纪明庭有点诧异，他洗过澡换过衣服甚至开了一瓶新的香水整理的干干净净确保形象得体才敢过来的，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知行望着他，淡淡道，“你的眼睛有点红，脸色也不太好。”
“……”
纪明庭默了默，道，“昨晚喝了点。”
“别喝太多。”
叶知行一顿，又轻声道，“伤身体。”
这是在关心人啊……
纪明庭心里瞬间噼里啪啦炸开一大片烟花，他放弃洗手，终于抬起头来正视他这几天念念不忘又不敢多看的人。
目光相交，叶知行也没有避讳，就由着他看，脸颊看着好像瘦了点，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大概叶天成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也没有休息好。
纪明庭没吭声，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只是看，连日来直通黑洞的心突然就在如此安宁的对视之中被一种微妙的温暖和悸动给堵上了，两人一时静默，他大着胆子伸出手，紧张、试探又小心，如同试图轻抚停驻于花蕾之上的蝴蝶的触须，他不想干什么，只想轻轻的碰一下叶知行，碰一下他就满足了，叶知行迟疑了一下，眼底湛清又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他没有动作，像是在等——
结果手指连根头发丝都还没挨着，保洁阿姨走过来猛地把拖把往旁边蓄满水的矮水池里一扎，一边推洗拖把一边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疯狂打量两人。
纪明庭迅速收回手，心虚的别过眼，不尴不尬道，“你先回去吧，记得伤口先别沾水。”
“嗯。”
叶知行敛下眼，错开他走了。
叶知行推门回到病房里，纪恽比叶天成还担心，立马问，“知行啊，那个混球刚才没和你在一起吧？”
“没有。”
叶知行淡淡道，“我没有看见他。”
话音刚落，纪恽手机响了，他一看，颇有些惊奇，转身出去接，传进来几句骂骂咧咧，回来的时候对着两人笑了一下，说不清是不好意思还是松了口气，“那个混球接了个电话跑了，说是应酬，我看八成又是去见哪个小姑娘了——”
“所以啊天成，我用人格和你担保，那个小子就是心里没数，但是压根不是那个意思，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他带坏你家知行——”
“……”
叶知行没有听纪恽到底在说什么，他知道比起担心他受到惊扰，纪恽更在意的还是纪家在叶天成面前的面子。
他沉默的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帘子。
窗外夕阳迤逦，烧透了大半明净的天，他低着头往下看，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纪明庭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他走的很快，几乎是匆忙，挺拔的背影转眼的功夫就扎进了人堆里。
纪恽还在强调不会不会不会。
他低着头，拇指轻轻摩过粗糙的创口贴，忽然觉得微妙的困惑与酸涩——
凭什么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