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有人。
叶天成病了,前几年心脏出了问题,去年刚做完手术,好不容易恢复的差不多,可能是最近情绪波动大,这几天又开始反复的不舒服,虽然暂时没有出现大问题,可一家人经过商议,出于健康考虑还是先放下工作入院休养。叶知微毕竟年纪轻不会照顾人,学校又有课,除了干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忙,苏梅特意请了两个护工去照料,偶尔自己也推掉应酬过去陪着,叶知行本来想去和苏梅轮换,去了两次,叶天成没什么好脸色的把他推了回来,也没多说什么,只交代让他好好打理公司的事,不要再去操心别的有的没的。
叶天成对他心里有气,他知道的。
凌晨四点,雨已经停了,天际微熹,翻出云角的白像是洗过的琉璃一样清透。
他上楼回到房间,在浴缸里放满了水,脱掉身上潮湿的衣裤,然后赤裸着身体迈进一池温水里。温水没过胸膛,身体轻飘飘的暖,整夜的疲倦如同涨潮的水浪一样越翻越高,他微仰着头,闭上眼,任由长发打湿,有点昏昏欲睡。
可他并没有放任自己睡着,再过三个小时就要出门上班了,这并不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好时间。
温水舒适,他的思绪逐渐弥散开来,像是伸手在漫无边际又看不真切的大雾里随意摸索,他模模糊糊的想起了晚上淋的大雨,雨水贴肤的冷意,路灯下凄惨的光,走进客厅时听到张婶细微的鼾声,记忆光怪陆离,他又想起纪明庭,他的外套,莫名其妙的暴脾气,拉拽他的力度,刻薄的讥讽和冷意,手指的凉,还有那个没有触碰到的吻……
反反复复,混混沌沌,抓不紧,看不清,躲不开。
为什么要想起纪明庭……
像是四处飞散的思绪一下子被用力敷住了。
头有点疼。
清醒一点。
他睁开眼,掬了捧水浇在脸上,水已经凉了,他看了一眼时间,就这么一合眼,居然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他很快的洗完了澡,裹上柔软的浴袍,一点一点的把头发吹干,刷牙,洗脸,再换上干净的衣物。镜子里映着他的脸,眼底有明显的黑眼圈,眼睛里有几缕血丝,他找了眼镜带上,虽然看着还挺土,却也能勉强遮掩一下一夜未眠的疲惫感。
好在没有人会发现他回来的晚。
他准备好一切,下楼,张婶已经做好了早餐放在桌上,厨房里飘出来浓郁的香味。
“张婶,怎么这么香?”
他没坐,随手拿起盘子里的三明治,如同往常那样和张婶搭话,“你在煲汤?”
“对——”
张婶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体回答他,“给你爸炖的百合汤,太太说他没什么胃口,我就想着给他炖点汤补补,中午的时候给他送去。”
叶知行道,“我去送吧?午休的时候我有时间。”
“不用不用,你爸交代过了,你在公司里已经够忙的了,医院的事情不要你来操心——”
张婶走出来,望着他叹了口气,“知行啊,别一个劲儿的想着什么事情都要做好,先生那边都有我们呢,你就先照顾好你自己,然后好好工作,听到没?”
不管叶天成是不是不想见他,至少张婶是在正儿八经的关心他,他心头一暖,点点头,“听到了张婶,我会的。爸爸那边您多费心。”
他看了一眼时间,道,“那我先去公司了?”
“去吧。诶——”
张婶一扭头,看见餐桌上放着满杯牛奶,又扬声道,“知行,你这牛奶还没喝呢!”
“我不喝了,走了。”
叶知行迅速溜到玄关去换鞋。
一直到他走出门,张婶才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她在这个家里呆了那么多年,叶天成和苏梅身上的任何动静她都能揣摩的比这个长久不回家的儿子要更加清楚。
这叶天成生一场病,对于叶家来说,哪有这么简单?
傻孩子——
“《思归》这一部分还缺了一点感觉,袖子的颜色用的也太重,和整体画风不够协调,你让设计部拿回去再推敲一下,下星期一再交给我。哈妮——”
叶知行一抬头,看见哈妮盯着画稿一动不动,他把画稿一抽,淡淡问道,“你没在听?”
“没、没有,我在听。”
哈妮直立在办公桌前,微垂下眼,又轻声复述了一遍,“《思归》的袖子颜色不协调,需要还给设计部再推敲一下,下星期一再交给你。”
叶知行放下稿件凝视着她,淡淡问道,“我看你这几天一直不在状态,总是心不在焉的,工作太累了?”
“没有。”
哈妮摇摇头,低声道,“没有太累。”
“……”
叶知行看她这副心事重重又不肯讲的样子心里也猜透了七八分,多半和那天纪明庭的事有关,他顿了顿,道,“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可以说出来。”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片刻沉默。
哈妮抬了抬眼,开口,“叶总,我想辞职。”
叶知行没有说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抬起头,晦暗目光径直注视着她的老板,提高了一点音量,“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既然我和纪先生的事您已经知道了,董事长和纪先生又……这件事也有我的责任,于情于理我都没有资格再留在这里了,所以我愿意辞职。”
叶知行淡定道,“你和纪先生没什么事。”
“……”
哈妮又道,“可是我一直在和他——”
“那不算什么——”
叶知行打断她,态度仍然从容又和缓,一顿,又道,“如果你辞职是因为压力大身体健康或者别的什么,我批准了。如果是因为纪先生的事,那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毕竟员工私底下和什么人来往谈论了什么,我没有过问的权利。”
哈妮略有诧异,问道,“叶总,您不在意?”
“我为什么要在意——”
叶知行语气平淡无波无澜,“他又没有要你做间谍来偷新品设计稿。”
“……”
哈妮没说话,又垂下了眼。
叶知行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你这几天好像变了个人。”
“是吗?”
哈妮轻声问道,“哪里变了?”
叶知行摇摇头,“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也不好明说,可是感觉的到——这几天哈妮话少了,总是出神,交流的时候态度低沉平静无波,偶尔说她两句也不会紧张和脸红了,好像原来身上那股小女生的害羞青涩一下子褪了个干净,几天之内突然成熟,心思深的可以藏住情绪了。
哈妮并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像是坦然的接受了他的这一定论,道,“那叶总,我先去工作了。”
说完转身就走。
“诶等等——”
叶知行把手稿递过去,“拿去,设计部。”
“噢……”
哈妮折回来,接过,犹豫了一下,站住了。
叶知行从笔筒里抽了支笔签文件,刚翻开一本,看她没走,又抬头问道,“怎么,还有事?”
“叶总,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哈妮默了默,语气意味不明的暗淡,“你和纪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
叶知行签字的动作一顿,头疼的闭眼揉揉眉心。
哈妮追问道,“真的是那种关系?”
“不是——”
叶知行睁开眼,目光柔和又沉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怪罪,语气仍然不动声色的平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修长双指卡住笔杆,力度微妙的用力,凝视着她,须臾沉默,又道,“其实准确来说,我们……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