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庭同学,97分,第一名。”
纪明庭把试卷攥的很紧,反复看了好多遍卷子右角红笔标注的第一名,老师的“放学”尾音还没落下,便把试卷塞进书包里,拎着收拾的一团乱的书包,以第一人的姿态小旋风一般迫不及待的冲出了教室门。
当下正是夏深,到处热气沉沉,天上黑压压一片,看着不消多久便是要下雨。纪明庭提着书包一路飞奔,不出意外,看到司机王叔已经和往常一样在门口等他放学。他没吭声,也没打招呼,抱住书包低下头,趁着王叔没注意,顺着放学的人流蹿出校门,跨上老树荫底下一辆崭新崭新的小自行车,脚下一蹬扭头就走。
虽然王叔每天尽职尽责的来接送,但放学偷溜这事,纪小少爷从来也没少干,或是去玩同学新收的卡牌,或是和齐光一起下河摸鱼,总之是不能乖乖回家的。但是今天,他不去和同学玩,也不想下河,他得去一趟医院,他得去看看纪晴,他得把考试第一名的好消息告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姐姐。
没过一会儿下起雨来,雨粒好大,砸在脸上顿顿的疼,纪明庭冒雨骑车,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淋成小落汤鸡,身上湿哒哒的凉,消毒水的味道直冲鼻腔,不太好闻,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从淋到滴水的书包里摸出试卷——透湿了,好在成绩还没糊。
他把试卷捏在手里,循着记忆茫茫然往住院部去。这是他第二回来医院,纪晴生完宝宝以后继续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在这之前他只来过一次,纪恽不让他来看望,说姐姐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他每每一多问,纪恽就不耐烦的板起脸来呵斥他,他又生气又迷惑——他不知道纪晴到底怎么了,他也不知道纪晴一个人留在医院会不会比在家开心,他更不知道为什么他所谓的姐夫再也没有来过家里,只有那个小孩白天黑夜没完没了的哭。谁都不肯把实情告诉他,可能是故意瞒着他,或者是不屑把所谓的大事告诉他一个小屁孩。
纪恽不让他来,他就偷偷来。他不想打扰纪晴,但他想告诉她——你看,我有听你的话,我有好好读书,所以你也要快点好起来。他气喘吁吁的爬上七楼,向护士站打听,找到纪晴的病房,轻轻推开门。
风是真大,在他推门的时候,夹着一股子湿漉漉的土腥味,吹进大开的窗户横穿狭窄的病房扑到他的脸上,雨下的急了,雨声很响,碎珠一样噼里啪啦的往地板上砸。窗帘鼓囊囊的挤在一边,靠窗位置贴放着一张椅子,纪晴穿着单薄的病号服,也不怕淋雨,赤着脚面朝窗外站在椅子上。
“姐?”
纪明庭迷茫问道,“你干嘛呢?”
纪晴闻声极为迟滞的回过头来,纪明庭心头猛的一怔,她看起来很不好,整个人瘦的几乎脱相,面色苍白毫无血气,双眼幽黑无神,像是两颗没有光泽的玻璃珠子,那一头披散长发被风吹起来,胡乱的贴上黏湿的面颊,大风大雨吹透她的衣料,显得四肢袖管空空荡荡,她不为所动,只沉默的站在湿滑椅面上,如同一座没有魂魄、僵硬衰败的残旧塑像。
纪明庭以为纪晴真像他爸说的那样留在医院好好治病休养,可是现在看来并不是,纪晴在这里过的不好、不开心。
“姐……”
他默默鼻酸,小小的挪步过去。
“姐,你、你别站那么高……”
“你先下来……”
“你下来,我们回家……”
“阿庭。”
纪晴望着他,很轻很柔的笑了笑,“闭上眼,不要看。”
“什么?什么不要看?”
纪明庭在这片刻之中居然觉得纪晴笑的非常轻松,可这让他无法克制的心慌起来。
突然的,纪晴倾身跃出窗外——
“姐!别跳!”
……
纪明庭从梦里惊醒过来,眼前浑浑噩噩的昏,心跳快的发痛,脑袋却清醒的很,他知道是梦,他知道已经过了很久,可清醒之后的真切和遗憾仍然如潮水灭顶一般逼迫的他难以呼吸。他抹了一把额头,汗津津的,又望向枕边人——昨晚做的多,叶知行累的受不了,现在睡的很熟,并没有被他吵醒。他缓了缓,掀被子下床,拿了床头的烟,轻手轻脚离开卧室。
天正擦亮,朦朦胧胧的青灰色,院里的草皮上起了薄薄白霜,打开小半扇落地窗,冬风灌进来,额上的汗立马就收,贴肤的冷。纪明庭从烟盒里抖了一支烟,边点边想刚才的梦,这大半年净想着怎么搞到叶知行,有一段时间没梦到纪晴了,这回又梦起来,多半是因为林潮生。他恨林潮生,恨之入骨难以平息,他不肯放过林潮生,过去的事同样也不肯放过他,他在这些年的梦里无数次眼睁睁的看着纪晴下坠摔碎,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无能为力,对他来说,这种折磨绝不比十多年的自由禁锢优待到哪里去。
大约是风吹,或者是别的什么,手里的烟硬是没点着,卧室传来轻微声响,纪明庭一回头,看到叶知行走出来,刚想丢掉手里的烟,叶知行淡声道,“没关系,你想抽就抽。”
“嗯。”
纪明庭低低应了一声,这回倒是很利索,一点就着。
烟味弥散开来,叶知行走到他面前,关切问道,“刚才做噩梦了吗?”
“我吵到你了?”
纪明庭没有否认,“还挺早,你再回去睡会儿,我在这里透口气。”
叶知行摇摇头,“你没有吵我,是我自己醒的。”
他望着纪明庭,沉默片刻,又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愿意,可以说给我听,如果你不愿意,我去给你准备早餐,不会打扰你的。”
纪明庭回盯着人看,叶知行穿着毛绒绒的卡通睡衣,站在他随手就能碰到的位置,既没有凑上来刨根问底,也没有过分疏离,模样乖顺又温和,软的毫无攻击性。他的心从旧梦的余悸里暖化三分,也行,他想,他的知行不是外人,早晚应该知道的。他极轻的叹了口气,强行振作的轻松一点,“你别多想,我对你没有秘密,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刚才做了个梦,梦到我姐。”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个亲生姐姐,也就是林暖阳的妈,她叫纪晴,在十多年前过世了。”
纪明庭顿了顿,微低下头,目光落到蚕食烟叶的红点上,平和又些微寂然,“我姐比我大十四岁,可能是因为大的多,所以她特别疼我,我很亲近她。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子,聪明,懂事,有主见,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从来不需要家里人为她操心。相比起我这种打小惹是生非的小屁孩,我爸对她更得意,逢人就夸,她是我爸妈的骄傲,是我的榜样和楷模。”
他狠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烟圈吐到窗外,转而缓缓道,“我姐活的二十多年从来没受过挫,我以为像她这样的人,一定会一辈子顺风顺水招人羡慕,但是她没有,她遇到了林潮生。我爸一直很反对她和林潮生在一起,嫌他是个孤儿,嫌他穷,嫌他伪清高没出息,可我姐觉得他有骨气又有才华,坚持结了婚。我爸拗不过她,又怕自己没面子,托关系让林潮生留在大学教哲学,算是给他一份体面的工作。”
“结婚第二年,我姐生下林暖阳,林潮生被人举报猥亵女学生,这事对我姐的打击很大,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谁也不见,医生说她是抑郁症,我爸把她送进了医院,她在医院住了大半年,一直没回过家。那一天,下大雨,我去医院看她,看到她从七楼窗户跳了下去。”
叶知行忍不住心头一揪,“你看到了?”
纪明庭点点头,又垂下眼,“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很多事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林潮生没有猥亵,他和那个女生是两厢情愿,他是出轨,因为他自卑,觉得在我们家抬不起头,他的学生满足他最需要的崇拜感和自尊心……我经常想,如果我姐别那么有主意,听我爸一回,如果我爸对林潮生好一点,别总是这么看轻他,如果我早一点去看我姐,如果那一天,我快一点抓住她,可能她就不会死了……”
“可是哪有这么多的如果呢?”
他夹烟的手指抖了一抖,哑声道,“这么些年,我总是梦到她,每回在梦里我都拼命的想抓住她的手,可是什么都抓不着。小时候醒过来还会哭,后来就不会了,梦里抓住了又能怎么样?我亲眼看到的,我比谁都清楚,她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她回不来了。”
叶知行直直的望着眼前男人,纪明庭已经克制的很好了,说完以后微偏着头冷冷静静的抽烟,毫无失态,只有眼圈遮不住的湿润发红。他很难过,他知道纪明庭一定比他更难过,失去至亲是永远疼痛的伤疤,哪怕顺便,也没法节哀,他很想安慰他,可是他不懂说那些温柔的话,他怕他说什么,都止不了纪明庭心里疼痛。
他只能笨拙的握住纪明庭的手。
“你别这样看我,我没事。”
纪明庭红着眼睛勉强笑了笑,好像是刻意笑给他看,“这么多年过来,我早就已经想开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多了解一点你老公,没想让你跟着我一起难受。你看看你,我都没哭,你先哭了——”
“……没哭。”
“你有。”
纪明庭凑过去,亲了亲叶知行的额头,低叹了一口气,“好了,这一页先翻过去,我去做早饭。”
“嗯。”
叶知行没有放开他,“一起去。”
窗外晴天逐渐清亮,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