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挺忙,但是忙里偷闲,纪明庭决定带叶知行去看看纪晴。
两人早起,开车出门,到陵园附近的花店买花,纪明庭转转悠悠一大圈,推拒掉店主大姐热情推荐的白菊和百合,极有仪式感的亲自精挑细选了几枝金黄灿烂的向日葵,看着店主大姐仔细包好,然后领着叶知行步行走进陵园。
时间还早,园里没有别人,有风掸过,周围松针飒飒声响清晰可闻,愈发显得清冷肃穆。两人走过半片园子,纪晴的位置在安静的一角,碑上歪倒放着一束同样新鲜的深红玫瑰,是不久前一定有人来过。送人玫瑰总是有一点特殊意义,叶知行猜测应该是林潮生,合情又合理,他能想到的纪明庭自然也能想到,他看到纪明庭把玫瑰捡起来,似乎略有犹豫,他以为纪明庭这么恨林潮生,会把花丢掉,但是并没有,纪明庭只是把两束花放在一起,齐整放好。
“这是我姐,纪晴。”
纪明庭回头问他,“你觉得我们像吗?”
叶知行没有走的太近,难得来一次,他想给纪明庭留一点和姐姐单独说话的空间,但是这一小段距离足以他看清墓碑上的照片,十多年过去,照片已经些微泛旧,好在容貌仍然清晰,女孩很年轻,模样清秀,眉眼处与纪明庭有七分相近,微微笑着,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他点点头,又从心底觉得可惜,如实道,“很像。”
“是吧?不是我夸我自己,当年我姐在学校里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追她的男生特别多,每星期都能收到一沓情书巧克力,情书我没看,但是她怕胖,巧克力全被我吃了。”
纪明庭似乎对此往事与有荣焉,颇为骄傲与怀念的轻轻一笑,片刻之后望向墓碑,郑重其事道,“纪晴小姐,好久不见,前几天做梦梦到你,我猜是你在想我,所以我来看你了。你放心,爸妈和你儿子都很好,我也挺好的,今天来呢是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你记得吗?我们说好的,等我有喜欢的人了一定带给你看,虽然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但是我说话算话,把人带来了。”
他顿了顿,把叶知行搂到身边,继而又道,“姐,这是我喜欢的人,他叫知行,知行合一的知行,我们俩在一起大半年了,他特别好,我很爱他,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结婚的请柬和喜糖肯定给你留一份,如果你在天有灵,麻烦你努努力,保佑我们白头偕老,一辈子别分开,就当是……补偿补偿我。”
叶知行安静的听,纪明庭说话的时候温柔且郑重,照片上的纪晴微微笑着,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遗憾感,他真想见一见纪晴,像现在这样站在纪明庭身边,见一见鲜活美丽的纪晴,只是很可惜,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纪明庭许完愿,又闲扯了几句别的,然后两人动身离开。天色清湛,逐渐有人怀抱鲜花过来扫墓,还没走到大门口,纪明庭突然问道,“知行,要不要去看看叶叔叔?”
叶天成也在这里。算起时间距离叶天成过世也近半年了,叶知行一直没有来看过,不是他不想,是每每一想起来,便极为轻易的想起叶天成对他的失望与厌恶。他摇摇头,低声道,“不了,我爸应该不想看到我。”
纪明庭叹了口气,偏头看他,“你这样说让我觉得是我的错。”
“不是。”
叶知行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是我的问题,你别多想。”
这怎么能不多想?
纪明庭不仅多想了,还想的特别明白。即便不是发妻的孩子那也是二十多年的父子,感情做不得假,他知道父子俩最大的隔阂就是他追叶知行追的太紧,叶天成难以忍受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同性纠缠不清,甚至因为他,他的知行没能和父亲见到最后一面。他常常在叶知行显得孤独沉默的时候觉得内疚,但是事已至此,他绝对不可能放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对叶知行好,如果叶天成有所感知,希望心里能觉得安慰一点儿。
“怎么了?”
大约是见他没说话,叶知行小声道,“你不要想太多,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我和我爸的事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因为你。”
“好,不说这个了。”
纪明庭不再坚持,伸手揽住心肝宝贝,“中午约了客户吃饭,陪我一起去。”
I。DO。三十周年活动日期越逼越近,公司上下气氛严肃节奏紧凑,叶知行忙于工作,但也没忘记和林暖阳的约定——他要去接林暖阳放学。星期五,他提前处理好工作,掐着时间到学校,等了大半个小时也没等到人出来,直到放假的学生走的七七八八,他上办公室去问,才知道林暖阳压根儿就不在学校。
“纪先生上个星期来了一趟学校,赔给张浩家长一大笔钱,还去校务处办了退学手续,当天就把林暖阳同学接走了,”
陈群英扶了一把镜框,礼貌又古怪的打量他,“叶先生您不知道吗?我还以为纪先生和您关系好,早就告诉您了。”
叶知行没多揣测陈群英镜片底下的深意,他还真是不知道,非但不知道,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纪明庭甚至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一个字,这让他有一点奇异的失落。他回到公司,径直去往总经理办公室,门没关,纪明庭正在和唐易交代工作,看起来很忙,他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纪明庭已经先看到了他,示意唐易先出去,笑吟吟问,“怎么了?有正事还是想我了?”
唐易知趣的溜了溜了,叶知行走进去,默了默,问,“为什么突然给林暖阳办退学?他打架是不对,可是不至于要退学。”
“你是为林暖阳来的?”
纪明庭笑意微微一顿,起身走到他身边,又和缓开来,“其实这事不算突然,我和我爸已经商量很久了,林暖阳这个小兔崽子从小就不亲人,更不喜欢和我住在一起,早晚是要出去单过的,与其让他到处鬼混,还不如送他去国外读书镀镀金,正好上个月伦敦的朋友给他联系了一家私立学校,条件不错,我就把退学手续给办了,下星期让人送他过去。”
“下星期就走?”
叶知行惊讶道,“会不会太着急了?”
“着急吗?不着急,现在过去正好是圣诞周长假,开学前适应适应也挺好。”
纪明庭神情轻松的很,是真的一点都不着急,显然早已安排好全部且并不打算留有改变的余地。叶知行心里微妙的怅然,他知道纪明庭因为姐姐过世一直对自己的外甥有所芥蒂,他和林暖阳交情算不得深,也自知不该去管人家的家务事,但他总是从林暖阳的身上看到更年轻时候的自己,敏感又孤僻,每天把自己锁在封闭漆黑的小屋子里,被深不见底的孤独逐渐吞食殆尽。
不喜欢现在的生活,离开家人真的会过的更开心吗?
他不知道。
星期二,在下雨,林暖阳真的要走了,叶知行提出想去送一送,纪明庭似乎不太乐意,但碍于他主动开口也不好拒绝,微抬着眉盯他盯了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两人抽出时间回纪家,家里没有别人,林暖阳独自一人呆在房间收拾东西,行李箱平摊着,衣服胡乱的塞,纪明庭倚在门框上边看边抽烟,脸上冷冷淡淡没点好气,“不想收就别收,回头我给你扔了,等到了伦敦以后自己去买新的。”
林暖阳一听,手上几件卫衣出气似的往箱里扔,叶知行知道舅甥两人在置气,实在看不过眼,走过去帮忙,把乱七八糟的衣服捡出来一件一件折叠整齐。场面莫名安静又诡谲起来,叶知行在收衣服,林暖阳坐在床边垂着腿看他收衣服,纪明庭站在门口边抽烟边看他收衣服,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衣服收完了,林暖阳自己把行李箱搬下楼,有人在客厅等待,一男一女,纪明庭的朋友,负责照看林暖阳,男人主动上前来接过林暖阳手里的行李箱,纪明庭和两人低声交代了几句,随后又看向满脸阴沉的林暖阳,像是毫无留恋的扫清障碍,要多冷漠有多冷漠,“阿宽和雪玲会陪你到伦敦,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林暖阳没有理睬他,很不稀罕他的送,走到门口径直钻进车里,蓦的又放下一半车窗,直勾勾盯着叶知行看,冷冽的天光把他的目光冲的很淡,仍然影绰的难以言喻,叶知行以为他是难过了,到底是未成年的小朋友,难过也是情理之中,他正想着上前安慰几句,纪明庭从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分明是不准的意思。
阿宽和雪玲很快钻进车里,车开走了,只留下车胎压过的细微水痕,没有说话。叶知行无端的想起四岁深刻且唯一的记忆,叶天成把他独自一人落在漆黑的雨夜里,也是这样的,只有阴冷的雨,只有惶然和无措,什么都不来及多说,并且从今往后,再也来不及,成为他心底永久又深远的残缺和遗憾。
他挣开纪明庭握住的手,忍耐着叹了口气,“他只是个孩子,你一定要这样对他吗?”
“小兔崽子毕竟是我姐的血脉,我是不会害他的。”
纪明庭狠狠抖掉烟灰,又望向叶知行,“但是我也绝对不会让他妨碍到我。”
两人几天没有好好说话。一来是因为林暖阳,虽说叶知行极力告诫自己不要逾越,可或许是童年经历得到共情,纪明庭这回的处理方式着实让他觉得太过强硬和难以理解,二来是因为周年活动在即,两人每天加班加点忙的焦头烂额,饿的时候吃最简单快速的便餐盒饭,忙的晚就在公司凑活睡了,别说面对面交交心,一天上下连面也碰不上几次。
活动前一晚,加班到十一点,箭已上弦,工作终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两人一起下班,临回家前决定去吃宵夜,夜很深了,堂食餐厅大多关门歇业,夜市倒正是热闹的时候,两人在冷风和油烟火气里绕了一圈,决定去吃燕皮馄饨。
馄饨摊简陋,但是干净,纪明庭点了两份馄饨,又要了两瓶玻璃瓶装的热豆奶,客人不多,食物上的很快,热气温暖,叶知行是真饿了,认认真真吃馄饨,吃着吃着,隔壁摊位传来一阵笑闹,两人齐齐扭头去看,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坐在塑料椅上,对面的男孩单膝跪地,手上抱着一束玫瑰。
“结婚!”
“结婚!”
“结婚!”
围观的朋友起哄起的很来劲,女孩紧张激动又欣喜的手足无措,然后在众目之下的起哄声里一头扎进了男朋友的怀抱。
叶知行收回眼,发现和他一起看热闹的纪明庭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纪明庭问,“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看人家求婚,你的心里有没有什么感觉?”
“没有什么感觉,有情人终成眷属,挺好的。”
“喔——”
纪明庭追问,“那我们呢?”
叶知行默默避开他的目光,继续低头吃东西,“什么我们?”
纪明庭一眨不眨的看他,“我是说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
叶知行不吃了。
纪明庭笑道,“你紧张啊?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我要向你求婚。”
他沉默片刻,又笑,“再说,你答不答应不重要,反正不管你答不答应,我们就是要在一起一辈子,我就是要死缠烂打爱你一辈子。”
“……”
叶知行耳尖偷偷一热,只当他在说耍流氓的玩笑话,不接他的茬。
纪明庭并不在意,自顾自叹道,“明天是很重要的一天,对我来说,真的特别重要,可能是我这前半生里,最有历史性的一天。”
他举起豆奶,像是举起昂贵的庆祝香槟,仍是笑着的,“预祝我们明天一切顺利?”
“嗯。”
周年大庆筹备许久,当然重要。叶知行不作他想。
“叮”声脆响,两人在寒冷冬夜的路边摊里碰杯。
叶知行淡淡笑道,“预祝纪总明天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