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吧出来,接连几天里,叶知行对那晚的事绝口不提,既没有继续追究陈锋的猫腻,也没有和叶知微联系半字,每天正常上班认真工作,似乎一切如常。对此纪明庭并不觉得有多放心,他知道叶知行只身在外孤孤单单,把家和家人看的第一重要,回来这大半年,叶天成过世,苏梅恶言相向,如今又和最亲近的妹妹彻底崩裂,虽说脸上什么都不现,心里肯定难过的要命。但是既然叶知行不提,他也就不提,老实说,他现在是打心眼里讨厌叶家人,过世的叶天成也好,苏梅和叶知微也好,这几位没有一个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叶知行,他巴不得他的小宝贝和他们一刀两断再无往来,至于难过,那是一时的,他慢慢哄着,日子长了总会痊愈。
工作日,纪总出差,叶知行醒来的时候旁边位置已经空了,他伸手探了探,余温还在,后知后觉的想起纪明庭是早班机,人早就走了,临走前似乎亲了他一口。时间还早,他睡不了回笼觉,起床洗漱,餐桌上照例备好早餐、胃药和纪先生亲笔手写便签,便签上写着几句叮嘱和情话,他看了一遍,把便签撕下来,收回卧室床头柜子的抽屉里,听话的吃饭吃药。
纪明庭不在,叶知行便是一个人,白天独自上班工作,下班回家顺路解决晚餐。纪明庭大概也挺忙的,并不像平时那样黏着他短信轰炸,两人只在晚上聊半个小时,然后各自睡觉。星期六,叶知行在公司加班,开完会,前脚刚回办公室,后脚手机上弹过来一个来自纪总的视频通话。
“小宝宝,干嘛呢?”
视频通话甫一接通,纪先生一张大脸完完整整贴在屏幕上,叶知行默默把手机挪远。
“……我在公司,你别这么叫我。”
“在公司怎么了?你还怕别人听见?谁不知道你是我……好好好我不叫,回家再叫行吧?”
叶知行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纪总,你很闲吗?”
“没有很闲,但是忙里偷闲也要想你,诶别挂别挂……”
纪明庭忙道,“说正经的,我是真有事。刚才林暖阳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小兔崽子在学校跟人打架,让我下午尽早过去一趟。我这边抽不开身,今天怕是回不来,麻烦亲爱的替我给他收收烂摊子。”
“我去?”
叶知行迟疑片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
纪明庭理直气壮道,“一家人嘛,我外甥不就是你外甥?你去看看你外甥怎么了?再说你也知道,我跟小兔崽子不对付,一看他那欠揍样我就忍不住想削他,我俩根本说不了几句正常话……所以教育孩子这一块,以后还得你多费心。”
正巧助理敲门进来送文件,叶知行默了默,淡淡道,“我知道了,一会儿我去看看他。”
纪先生很是高兴,笑容灿烂又不太正经,“哎,我的宝宝真好。”
“……”
助理听到偷偷一笑。叶知行脸红的没边,立刻把他给挂了。
纪明庭觉得自己和小兔崽子不对付,其实叶知行觉得他和林暖阳小同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林暖阳对他大约是很讨厌,周末打照面不搭不理,偶尔迫不得已和他说话也是冷着脸,所以每每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就书房卧室两点一线,知趣的不招人烦。但是这回,纪明庭的确是来不及赶回来,林暖阳同学再不乐意看他,他也得去。
结束通话,叶知行处理好手上琐事,和助理交接,然后开车直奔林暖阳的学校,按照纪明庭给的指示寻到班主任办公室。门是半掩的,他轻轻一敲就推进去了,办公室里人挺多,几位老师,一个男生,一对家长,听到动静齐刷刷扭头看他,林暖阳站在偏角落的位置,看到他来,眼睛一亮,随即又扭开头去。
“您找哪位?”
林暖阳的班主任叫陈群英,很瘦,戴一副方框眼镜,模样不算出众,气质颇为精干严厉。叶知行认得出她——据纪明庭自己描述他的魅力已经让陈老师为之倾倒了——虽然叶知行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叶知行淡淡道,“我姓叶,是纪先生的朋友。纪先生今天在外出差,我来替他看看暖阳。”
“原来是叶先生,纪先生刚才给我来过消息了。”
陈群英客客气气的,“您快请进——”
叶知行顺手掩上门,走过去摸摸林暖阳微微翘起来的顶发,真像个代理大家长,“闯祸了?”
林暖阳低下头,没说话也没挣开。
“你是林暖阳家长的朋友是吧?”
陈老师还没说话,坐着的一对父母豁然起身,把自己的儿子推到叶知行面前,当妈的深皱着眉极为不满,大声道,“你家小孩抡着凳子往我儿子脑袋上砸,你自己看看,把我儿子伤成什么样子了?!我家张浩平时成绩很好的!这回伤了脑袋以后留下后遗症影响学习怎么办?!我不管!反正今天你替他家长来了,必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这事儿没完!”
张浩父母都是大高个,往叶知行面前一戳显得气势汹汹。气氛霎时紧绷起来,陈群英急急忙忙出来打圆场,“张浩妈妈你先别激动,纪先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特意让朋友过来也是解决问题来的嘛……”
叶知行看了看张浩,张浩额头包着纱布,嘴角也青了,蔫头耷脑的,又偏头看了一眼林暖阳,林暖阳直愣愣靠墙站着,既没有打架余留的愤怒,也没有闯祸被追究的恐慌,神情淡定的几乎冷漠,甚至对此情景微妙的不屑……叶知行是第一回解决这样的事,既然打了人,那就是不对的,人家父母讨要一个交代这也无可厚非。他想了想,十足的礼貌,“为人父母的心情我能理解,这样吧,张浩同学的医药费我全付了,您二位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只要我能办的到,一定满足。”
“这可是你说的啊,你说话能作数是吧?”
张母盯着叶知行从上到下一顿打量,迟疑片刻,忙不迭伸出手指和他掰扯,“我家张浩伤的可是脑袋,除了医药费,还要安排他做一次全身体检,还得给孩子买营养品补补,还有这精神损失费……”
张父推了她一把,接过话茬,粗声粗气道,“知道你们纪家有钱,我们也不图你们家钱……反正除了赔偿,还要道歉!要你们家林暖阳写道歉书,星期一升旗的时候站到升旗台上当着全校老师同学的面儿给我家张浩道歉!”
“我不!”
林暖阳突然激动起来,“我不道歉!张浩就是欠打!”
“嘿你个没教养的小兔崽子——”
张父冲上来就要动手,叶知行把人挡开,把林暖阳拉到身后,微蹙起眉,“张先生,道歉可以,但是道歉之前我想我们还是有必要先理清楚事情的缘由,林暖阳为什么会和张浩打架——”
他回头看向林暖阳,“阳阳,你说,我想听你说。”
“是他先骂的我!”
林暖阳死死攥着拳头盯着张浩,难得一见的真的生气,“是他骂我有爹生没妈养!我打他怎么了?!”
叶知行问,“陈老师,是这样吗?”
“……”
陈群英为难的点点头,“是这样……但是……”
张浩涨红着脸,“我是开玩笑的……”
张母忙大声附和道,“就是!小孩子之间不过就是开开玩笑,是能少块肉还是怎么着?!凭什么动手打人?!”
“开玩笑?这并不好笑。现在是解决问题的时候,小孩没分寸,大人也不懂事吗?”
叶知行心里很不舒服。他对林暖阳的父母了解的并不算多,但他听纪明庭说起过,林暖阳的妈妈在他一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他爸犯事判了十多年,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从小到大,林暖阳没有享受过父母亲情,所以打小不爱说话,性格也比同龄小孩更加阴郁和孤僻,纪明庭不得不时常交代班上老师多关照他一点儿……有时候小孩子看着没心没肺油盐不进,实则原生家庭留下的痕迹是刻骨铭心且难以抹去的,这一点他可以感同身受。
有人撕开你的伤,却仍是一副毫无歉意且不知悔改的嘴脸——张父张母还在大嚷大叫,叶知行听的生厌,即便是替纪明庭来这一趟,他也没有继续客气下去的兴致了。他冷下脸来,注视着张父张母,显得冷静又锋利,“不管怎么说,张浩是暖阳打伤的,赔偿是理所应当,这一点我不会推脱。至于道歉,我们是不会道歉的。说一句不好听的,我并不认为您二位带给张浩的家风家教值得林暖阳低头说一句抱歉。”
夫妻俩面面相觑,显然也是被此强硬冷淡不妥协的态度惊到了。叶知行没有搭理他们,用纸和笔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递给陈群英,继而又道,“陈老师,今天麻烦您了,具体情况我会告知给纪先生,后续的赔偿问题还得请您做中间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带暖阳回去了。”
他说完,朝林暖阳示意,“我们走。”
林暖阳听话的走到前头。
两人走出办公室,分明刚过正午,天色已经阴沉不堪,看着是要下雨。叶知行摸出手机,纪明庭发来两条信息询问情况,他简略的回复了几句,觉察到林暖阳正在看他,目光极其微妙又忐忑,他把手机滑回口袋,主动问,“有话要说?”
“……”
林暖阳抿着嘴,似乎非常难以启齿,犹疑之后才小声道,“刚才谢谢你,如果是纪明庭,他肯定跟我动手。”
叶知行道,“你别把纪先生想的这么坏,其实他一直很关心你——”
林暖阳小朋友皱起眉来,对此不为所动也不想再听。叶知行知道舅甥俩的隔阂经年累月早已如同山沟海峡,不是旁人几言几语就能填补的了,也便知趣的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今天的事我会向他解释,剩下的赔偿问题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动手打人是不对的,暴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
林暖阳没有说话。
再过一会儿是学校放学时间,大概因为天气不好,校门口聚满过来接送孩子的家长。两人一路沉默走出大门,正要上车,林暖阳突的驻足回头。
“怎么了?”
叶知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家长熙熙攘攘,绸缪的雨伞花花绿绿,没有什么奇怪的。
“没怎么……”
林暖阳多看了两眼,茫然的摇摇头,“好像看错了。”
冰冷的雨落下来,大颗,滴滴答答的响。
叶知行淡淡道,“下雨了,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