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月光蝶——morpho蝶“闪蝶科”的一种,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珍惜的品种之一——而且并不是这个国家应该有的种类。
这个在我身边滔滔不绝的女人是我的同桌,今年17岁,虽然理论上比我大一岁,不过实际才不到一个月而已。但这个不到500小时的差距,在我和她的身上却折射得长得可怕,她是个行动派,而且阅历很广,知识面丰富,除了学习几乎精通所有我可以想象的东西。
“你说明的东西,对我没有任何用处。”
每次当她摆弄学识的时候,我总会在一旁泼些冷水,但这却丝毫不会影响到她的心情。
而且……她是这个世界上现今仅有的两个可以让我话多起来的家伙之一。今天,在看了我从森林中拍下的蝴蝶照片之后,她仅仅经过不到5分钟的思考便从自己头脑内的资料库中搜索到了关于“它”的基本信息。
“对你有没有用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个凑热闹的。”
她的好奇心很强,是个标准的行动派,基本上只要有感兴趣的东西便会凑合过去,相比于同样住在大城市区的表妹,这个家伙的外向或者说话确实让人惊讶。
“森林?难不成你在假期的时候出去旅游了?”
这是她在听到“森林”这个词后的第一反应。可是,事实上事情并不是如她想的那样。
“阿姨,你弄错了,老末只是从市区搬到了城郊,在那片住宅区附近有片不错的森林,这种所谓的morpho蝶在那里便能见到不少。”
这个代替我进行解释的娃娃脸男生是我的死党之一,在我们班,我一共就两个死党,这个是老二,而另一身魁梧的男生则被我们称为老大,至于我嘛……老末这个称呼蛮不错的。
我们三个人,如果硬说有什么共同点,那便是慵懒,在进入高中之后,成绩一塌糊涂,同时又没有其它特长,并且又好吃懒做不知进取的男人全班仅我们三人。其他好事的人总是嘲笑我们,说我们工作是“花钱”,职业是“败家”,将来的老婆是“缺心眼”。对此,老大和老二总是极力辩解,而我却并不为此费口舌,大概和他们相比,或者说大多数人相比,我的天份除了体现在绘画和写作——仅仅是天份——之外,也就是有偷懒和有自知之明了。
“郊区边上的森林,听起来蛮不错的。”
同桌——这个因为好管闲事而被称为“阿姨”或者“大妈”的家伙——好像对森林有着不小的兴趣。
“喂……”
——既然有兴趣不如和我们一起去趟吧。我原先想这么说,但考虑到可能会引发一些麻烦事,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哈?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
就这样,我们并没有把话题扯到“去森林”这种问题上,对于她没有提出什么特别的想法这一点,我多少感到有点惊讶。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我的脖子被一条长满了浓密体毛的手臂搂住了。
“我说老末啊,今天再去趟你家边上那个森林怎么样?”
浑厚的鼻息在我耳边回响着,这毫无疑问来自老大的鼻腔。老大是个看上去很可靠的壮汉,短发,圆脸,相当“老实”的五官排布,身高约190公分,体重却达到了110公斤,给人以不错的安全感,可惜这仅仅是“看上去”而已。他只有在面对比他更废的我和老二时,才懂得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不是吧……又去……”
我出声发表抗议,虽然抗议有点微弱。
“现在可是夏天,而且刚开学又没什么作业,我们不如去抓只蝴蝶当标本得了。”
“就我们三个……被蝴蝶抓去削人棍可能性似乎更大一点。”
“怎么,老末莫非不清楚我的实力?”
老大似乎对于我的质疑相当不满。
“我清楚。”
“可惜蝴蝶不清楚。”
这是老二补充的。几秒后,老二捂着肚子蹲下去。
“蝴蝶不从,杀之……”
“它们从了你,也会被杀的……”
几秒后,我也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那就这么决定了!晚上就住老末家。”
老大露出一副看起来很憨厚的笑容,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我和老二同时站了起来。
“怎么说……”
老二瞟了我一眼,露出一丝苦笑。
“看着办吧!”
其实,我真正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有morpho蝶出没的森林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我的这位同桌的表情才真正令我不放心。
……
“对于一个稍微懂些艺术的人而言,森林都是个带有一些特殊意义的场所。”
在这旁边,这个已经确定会与我们一同前往的家伙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这才是问题所在……
“喂,居然完全没有回应,你的表情让人很惊讶……”
平常这个时候,我会插两句话,在她口悬河之时,偶尔插句话让她思考思考比一声不吭更有制造“沉默”的功效。
“我已经混乱了……”
“哇!你居然知道森林的可怕,从很早以前开始,森林对于艺术家而言就充满了“混乱”与“疯狂”的概念,尼采不就是因它发疯的吗?至于蝴蝶,那在传说里更是把混乱提高到了“生”与“死”这样的高度,总觉得很神奇的样子……”
又是一段长篇大论,可是我说这些同桌显然高估了我的艺术细胞和理解能力。
“完了……床位问题严重了……”
没错,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事。
不管怎么说我这位“即使在夏天也穿着运动裤”的同桌和那些“即使在冬天也穿着裙子”的同龄女性虽然差异巨大,但性别这一栏却无论用什么艺术效果去修饰都还是同一个字,关键问题还不在这里。
我们家是六室两厅,但卧室只有四间,其中一间是父母的,一间是我的。
光这样还不算麻烦,只要让老大老二睡一间,同桌睡一间便没有问题了。但最要命的是……老大睡觉时鼾声如雷,和他睡一起的人绝对睡不着,老二恐怖的脚气可以让睡在他旁边的人直接长睡不起,他们两个必须占掉一个房间。
让同桌和我同睡自然是不可能的,那么是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自己睡沙发,还是让老大或老二睡沙发呢?直到我们四个一起上了老爸公司的某辆专用接送车之后,我还在考虑这个深奥的问题。
一路上,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其他三人之间互相的调侃,区区一个床位分配问题已经足够让我焦头烂额了,所以我才对所谓的麻烦事有着极度的反感。
……
所幸的是,我投胎投在了一个有钱人家,大部份麻烦事统统都有人替我处理,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买套别墅呢?
话说回来,这种时候还在抱怨的我,是不是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这样,我像平常一样盯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发了三十多分钟的呆,并不是不想找点事做,而是聊天实在太麻烦了,还是发呆更符合我的风格。而同桌,老大和老二三个人,还是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不过虽说是聊天,但基本上只是同桌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剩下的两个家伙只会偶尔发出类似于“哦!”“啊!”这类的感叹语或是露出那种像笨蛋一样因无知而惊讶的表情。必须承认的是,如果换成我,也会是这种白痴似的表现。
“啪!”
沉重的响声之后,我感觉到头部一阵剧痛,很快,我便意识到自己的头撞到了挡风玻璃上。
“真不幸,早知道不坐副驾驶座了。”
“妈的!死狗!”
与我的后悔声同时发出的,是司机的怒吼声。
这个时候,一辆车慢慢从我所乘的商务车边上开了过去。
我瞟了一眼身后的三个人,同桌很显然因为系了安全带而完全无恙,老大由于控制不住体重翻在过道上滚了两圈,老二则是一个劲地捂着牙齿,相比这下,我似乎应该为自己头部的抗打击能力而自豪。同老大老二相比,我既不用担心肚子越滚越圆,也不用担心门牙磕掉,而且因为已经足够的关系,即使撞成智障和我原来的差距也不到百分之一。
这么想的时候,一辆车以比刚才那辆稍微快一些的速度从我们车边超了过去。
将视线看向前方,一只狗在我们的车前几公分的地方摇着尾巴,似乎没有爬走的意思。
随后,一辆车经过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减速,从我们的车侧面擦过。
视线中的狗抬起后腿,就地方便了一上,继续摇着尾吧。后面传来了喇叭声,司机也愤怒地向这条狗鸣着喇叭。
一辆拖拉机从我们身边全速驶过。
小狗终于走动起来。
想到自己仅仅以小小的撞击为代价挽救一条小狗的生命时,我的心理多少还有些成就感。而司机和后面三位似乎也没脾气了。
我们五个人一起,怀着虔诚的心情,目送着小狗走向左侧的车道,随后被疾驰而过的黑色敝蓬车辗成肉饼。
每天,都有很多“倒霉的人”,而我在今天,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不断感慨着这一点,然后我们突然间抵达了目的地——森林入口。
……
视线中,蜻蜓在大约与双腿平行的高度飞行着,耳边不断有嗡嗡的声音传来,这个森林里光线有些昏暗,而且清幽的风都让人觉得很舒服,但嘈杂的声音还是令我感到心烦。
我讨厌夏天,无论是高温,杂音还是雷雨都令我感到厌烦。记得当年有本杂志上曾做过一个测试:夏天和冬天你更喜欢哪个?选择夏天的人体力出色,选择冬天的人毅力更强,而因为杂志发行在冬天,换言之,所以我选择了夏天,若是今天拿到杂志,我一定选择冬天,换言之,我既没有毅力,又缺乏体力。
对了,在春秋之季,我答案是——喜欢火星。
在一片烦燥之中,我边走边发起呆来。
从一开始,我便没有指望过老大和老二能抓到传说中的morpho蝶,他们应该也不会指望我。至于同桌,她似乎只是因为自己的兴趣才来倘这趟浑水,而对于标本什么的,一开始便没有任何兴趣,从她们装备的差别上就能看出来。
同桌把背包背了过来,拉链并未关上的背包夹层里依稀可以看到几张纸,画笔在背包边上的小口袋里躺着,背包的下方有个长方形的突起,那估摸是画板吧,虽然没有看到橡皮,但她的目的,基本上就是写生了。
至于剩下两位,老大带着苍蝇拍,我估摸着是想用这个把目标拍死,而老二的武器则是更离谱——新学期的教材。
当然,因为是临时决定前来,我们没有一个带了捕虫网和捕虫箱。
老大和老二是蠢驴,这是即使是我这样的蠢驴也能得出的结论,但是同样是蠢驴,比他们更早发现这一点的我不免有一种智商优越感油然而生。
……
幽静的森林里能透到地面上的光斑并不多,即使夏天也如此昏暗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安全感,周围是同种间外观上没有多少差别,种类按空间无规律分布的树木。在这样的森林里,没有方向感、没有野外求生常识的人非常容易迷路。
也正因为考虑到了行人安全的问题,有关部门在这里造了一条狭窄小道,并在小道上每200米放置了一个指标牌,因为有且只有这一条贯通整条森林的小道,只要在小道上行走便不会迷路,不过很显然,我们几个都不会只在如此狭窄的平面内活动。
现在已经过了4点,算得上傍晚时分了,留给我们的时间没有剩下多少,不管怎么说,就算不怕鬼,那些墅生动物或有毒的虫子也有把只会花拳绣的我们几个击毙的能力。
在漫长的沉默后,率先开口的同桌。
“这是片很普通的亚热带丛林,很难想象morpho蝶会栖息在这种地方。”
“哈?”
“虽然这里的树生得很茂盛,但并没有到热带那种一木成林的程度,而且不管怎么说,这里的花也太少了,对喜欢在较高的高度飞行,morpho蝶不应该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才对。”
她一边思考一边说着,对毫不懂的我完全没能听进去。
“早上给你看的照片确实是在这里拍下的,除非你对品种的判断出了问题,否则你所说的那个什么蝶一定在这里栖息着。”
“梦幻月光蝶是morpho蝶中的特殊一类,它们具有那种即使在照片上也能给人以光泽感的磷粉,仅凭这一点就没理由判断错。”
“本身的颜色中就包含光的感觉,确实是个再明显不过的特征。”
和偶尔会搭上几句话的我不同,老大和老二则直接滤过了我和同桌间的对话,对他们而言,抓一只morpho蝶的标本是优先的任务,尽管这听起来就像做梦。
“老末,上一次看到那个什么手机蝶是在哪个地方?”
“手机蝶?”
“是morpho蝶,不是mobilephone蝶。”
同桌纠正了老大的话。
“那种事情完全没必要管,现在关键是……”
“老大,看那个!”
老二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循着老二的视线望去,昏暗的光线下,远处半空中一个若隐若现的白点正在不断晃动着。
“是哪个吧!”
“就是那个!”
“马上进行捕获!”
没等我和同桌反应过来,这两个人便发疯似地冲了出去……不过,在我的心里却有一种他们即使抓五百年也抓不到一只的预感。
“那么,我们现在这么办?”
于是,我和同桌被丢在了这条水泥路上。
此时的同桌,正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景象,除了这条小路,同样的景象在每个方向上几乎都在发生着一次次镜象似的复制,即使是在就算迷路也可以靠手机和其他方法脱困,我也不打算离开小路,一旦迷路,就必须去做一些很麻烦的事。
“沿着小路走。”
同桌和我的想法似乎是一样的。
在我手表上的时针已经快要指向“5”这个数字的时候,同桌和我两个人仍沿着小路朝前被指引的方向步行着。
“唉!”
终于,没有耐性的我发出了叹息声。
不!准确地说,果然,没有耐性的我很快发出了叹息声。在阴暗的森林里,连树叶也因接触不到光而显现出黯淡的黑色。刚才恰巧见到的银色光点,似乎很难再一次出现在视线之中。
“唉!”
又一次地哀叹,毫无耐性的我对不断重复的“原地”踏步产生了厌倦。
Morpho蝶,我对那种东西没有兴趣,也没有想过标本什么的,多走这么多冤枉路的感觉除了不爽还是不爽。我在心里这么抱怨着,看着几只蜻蜓从胸前闪了过去。
“唉!”
再一次的叹息过后,我欣喜地看到同桌停下脚步。
“既然找不到,便只有等了。”
“干等?”
比起走路好不了多少。
“不是,对付蝴蝶最好的方法是性引诱法,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嗯!”
这么回答着,自以为理解了她的话的我,把身上那张拍了morpho蝶的照片插了在一棵树的树皮上的某个夹缝里,之后便自信满满地走到同桌身边。
“可惜今天我们无法运用这种手段。”
“啊!”
令我不快的是,她居然用这种毫无情面的方式泼着我的冷水。就算我的自尊心不怎么值钱,也没必要如此嘲讽嘛!
“性引诱法我不过是顺便提到而已,那是在雄蝶的发情期利用雌蝶的气味吸引雄蝶并捕获简单方法。”
“为什么男性这么倒霉?”
“因为雄的不管已婚还是未婚,都喜欢沾花惹草。”
听了她的解释,我只能苦笑一声。
“可是,这和我们的目的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随便扯扯。”
她随口回答着,找了块石头坐在了上面。
“只是我特意选在这里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哦?”
我简单地应和着,坐在了她的身边。
“这片森林里的木本花非常少,而这里算非常多了,在这里等多少能有更大的几率撞见。”
“原来如此……”
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张望起来……天色已经明显暗了许多,在更加昏暗的森林中,几只蜻蜓从与视线平行的地方穿过。
“有了,morpho……”
同桌说完这句话,便麻利地将背包边的铅笔丢到空中,以熟练而迅速的动作抽出画板,在她的左手拿出橡皮的时候,画笔已经经过也许是从一开始便确定好的轨迹来到了她的手中。
相当有型的动作,仅仅是随手几下,却显示出远超大部分男人的“酷”。
而那些不远处的银色光点的行动方式飘忽不定,让我很难捕捉到它们完整的静止的姿态,不过这一次出现……1、2、3,三只的情况,总觉得有什么特殊意味的样子。
“必须抓紧时间了。”
她自言自语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
“那些东西那么不配合,如果不停下来你也没办法画吧!”
“没事,总不能强迫它们吧!蝴蝶也有它们的生存之道嘛!”
保持着画纸上完整的白色,她还未落下第一笔。
“而且只有在落笔之前,这张画纸上才有映出最完美图景的可能性。”
她就这么滔滔不绝地叙述着这些我无法理解的理论。
“你的意思是……人和虫子的权力是一样的?”
“嘛!搞不好在虫子的社会里,也分益兽和害兽,人嘛……当然就是害兽。”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学识很广,但却不按常理思考,在大部分作家讴歌飞蛾扑火的勇敢与坚强时,她却在一篇文章里把这种行为同人们吃饭、睡觉、上厕所一样作为“只是需要这么做才这么做”的事,在她眼里,用人的标准去衡量其它生物的行为本来就是件可笑的事,不过她对那些讴歌着飞蛾的斗争心的人却也并无什么反感,理由她对我说过,也很简单,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的行为同样可笑。
她可以因为一些分岐对一个老太婆破口大骂。却同样会对别人始终贯彻敬老的原则进行赞叹。
做事原则性强,自我中心,这和她读了过多文学作品不无关系,相当扭曲,但她却觉得这样比较精彩。
“你体谅morpho蝶,可morpho蝶不体谅你……”
三只morpho蝶依然纠结在一起,直到好几分钟后,其中的一只总算停留在了某棵杉树上,另两只则似乎在打情骂俏中飞向远处。
停在树上的morpho蝶神秘的银色光泽令人眩目。
“来,作为对失败者的劝慰,我将‘这张画纸通向名作的可能性’作为祭品。”
与划过雪白的纸面的黑色笔迹同时出现的是刺破昏黑夜幕的白色闪光。
几只蜻蜓,从我的脚边飞过。
……
不用说标本了,连写生都成了奢望,今天走这么远的冤枉路,本来就是个不幸,不过由此还引发出了更多的不幸。
而最大的不幸在几分钟后展现在我们面前……
老大死于雷击,老二被吓傻了。
而我所有的捕捉到的morpho蝶的照片,在慌乱之中遗失在了森林里,而morpho蝶银色的身姿,从此再也没有在我的视线中出现过。这是不幸的附带赠品。
如果说这么多不幸中还有什么幸运。今天晚上,终于不用为床位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