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嘶力竭的喊声,像是猎物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声呼号,在空旷的宴会厅里嗡嗡回荡。
随即一股压抑、沉凝的暗流,骤然从众人的头顶压了下来。
因尸体和血腥所引起的骚动、惊慌,仿佛沙滩上垒砌的堡垒,被这一个浪头打下来,瞬间垮塌!
破碎狼藉的宴会厅里,啜泣声和呕吐声在短短几秒的时间内迅速消失,代以一种极为压抑、沉闷的无声大势。
由众人心底恐惧所产生的,人心的大势。
齐野狐站在原地,斜睨着站成人墙的一种华服男女。
这些华服男女,不少人嘴角衣领,还沾着呕吐物,珠光宝气的女人们,脸上还带着泪痕,精致的妆容早就花掉,
齐野狐看着他们同时闪动着凶狠和恐惧情绪的眼神,意外之余,又很是好奇。
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这一群先前还恐慌狼狈的人,转瞬间就变成一群训练有素的、静默围猎的野狼?
他知道马斗器是沿海一线的两尊财神之一,但当时宁脱兔轻松的语气,并没有让他察觉到这尊财神的分量。
如今这一百来号人的反应,倒是让他有了极为深切的体验。
马斗器,单单一个名字,寥寥三字而已,便能让这些自诩名流的家伙,甘愿当其走狗,忧其所忧,虑其所虑。
其影响力强大到这个地步,是该说财神的分量着实恐怖,还是说这群名流缺钙,骨头太软呢?
齐野狐神情讥诮,不过却没有说话。
他在等钱胜的应对。
钱家为了估量他的价值,将他的经历和信息查了个底朝天,那么他要将钱家作为盟友,考校一下这个盟友的可靠度,并不过分。
陈凯之前的表现,他基本满意。
可惜不管陈凯眼下如何春风得意,也不过是乾盛集团的太子爷而已,真正的掌权人物,依旧是钱胜。
陈凯再相信齐野狐的潜力,齐野狐对他再满意,但要是钱胜与他意见相左的话,这个盟友依旧不牢靠。
此时的钱胜,顶着百来号人从四面八方施加来的压力,默然不语。
这些人本来是为了来给他庆祝的,然而现在却以静默的姿态,扯着马斗器这张虎皮,向他施加巨大的压迫。
这个沉浮了一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人,脸上的神情也经不住屡屡变动。
终于,这个老人缓缓开口:“程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喊出那么一声的,不是别人,正是程骏升。
“什么意思?”程骏升儒雅的面目有些扭曲,看了看钱胜,又将目光转移到齐野狐身上,狰狞笑道:“钱先生果然老了,脑子都糊涂了!”
“甄先生与马先生是什么关系,不用我多说吧?这小子在你的宴会上杀了甄先生,你以为你能逃得了干系?就这么放任他离开,不怕马先生报复?”
程骏升冷笑连连:“这小子是钱先生的救命恩人,钱先生古风凛然,知恩图报,我程骏升佩服。可他跟我们可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所有人没必要为一个陌生人,承担得罪马先生的风险。”
咄咄逼人的话,让钱胜眼角抽搐起来,程骏升那么不客气,他自然也不需要给他好脸色,沉声道:“这件事,是在老朽的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后果,由老朽及乾盛集团一力承担,绝对不会波及无关人等。”
“这一点,各位可以放心!”
眼神在人群中扫过,然而目之所及的景象,却让钱胜的心沉得更深。
众人的眼神有的回避,不想参与其中;有的犹疑,在挣扎抉择,但这都只是极少的部分。
大多数人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信息,摆明了是不想放过齐野狐的。
鹏城财神,其威甚烈啊!
“是吗?”
程骏升的冷笑又响起来,“甄孝仁是马先生的干儿子,甄先生更是马先生八拜之交的异性兄弟,我们就这么放任杀害他们的凶手离开,你真的认为马先生会全无芥蒂?”
此话一出,人群沉默的气势又鼓噪了一瞬,随即缓缓攀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就连那些犹豫不定的少数派,也被程骏升的口舌,给撩拨得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钱胜的神情冷下来:“程先生也算是盛海商圈明光璀璨的人物了,居然也会怕远在鹏城的马斗器吗?”
“骨头如此软,也不怕因此连累整个盛海商圈,在国内抬不起头来?!”
这番话显然是指桑骂槐了。
毕竟程骏升只是站出来说话人而已,他代表的,是站在他身后,与他抱有同样念头,但却默不作声的一大群人。
而之所以是他站出来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自然是因为他与齐野狐之间的特殊关系。
别人只是因为不想被马斗器迁怒,否则根本不想与齐野狐为难。
毕竟齐野狐那一手神乎其技的医术,确实折服了他们,更不要说那恐怖的战斗力了。
放在别的场合,他们定然不会与这么一个恐怖的人物交恶,反而还会拼了命地结交。
可惜,这个年轻人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若是与他交恶,只是之后指望不上让他治病而已,现在医疗那么发达,已经能治疗绝大部分的病,并不是非他不可。
而若是得罪了马斗器,以那尊财神的分量,以及手眼通天的手段,他们只会是生不如死!
在场的都是商海浮沉的人精,所有的本事都在做选择上。两相对比,该怎么选择,根本不需要思考。
而程骏升,是真正对齐野狐动了杀心,只恨他死得不够快!
所以当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震惊和恐慌之中,只有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一个可以将齐野狐置于死地的机会!
所以他站了出来,喊了那么一嗓子。
这一嗓子的效果,也十分显著……
“怕自然是不至于的,不过是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而已。”
程骏升的神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不过转瞬就以三寸不烂之舌,缓解了自己的尴尬,也替身后的众人缓解了尴尬。
钱胜看着这群人卑微的模样,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好笑。
“原来整个盛海商圈,腰板还有点硬度的人,只有我这么一个老家伙啊。”
如此悲凉的慨叹,让不少人满脸羞红,羞愧地低下头来。
但是更多的,依旧面无表情,以沉默的姿态,挟裹着人心大势,做着最为无耻的勾当。
他们都是在资本血海里一路厮杀出来的,只认成败,不计手段,更鄙弃道德仁义。又岂会因一个老人的无奈慨叹,而有丝毫情绪波动?
钱胜苍老的笑声在空旷的宴会厅寂寥回荡,颇有分悲凉的意思。
形势已然如此,脸皮也彻底撕开,如果说之前只是不给程骏升好脸色,那如今他便不用给程骏升留丝毫颜面了。
“野狐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自然不错。但真要论起来,我与他这点关系,跟你程先生比起来,却是不值一提啊。”钱胜幽幽一叹,意味深长。
程骏升脸色一变:“你这老东西,又要胡说八道些什么?!”
“野狐与你程家有婚约在身,本是你程家的女婿。可你程骏升不知野狐一身本事,只将他当做来自黔地深山的普通人,嫌贫爱富,拒不承认。不仅奚落讥讽他,还想将其赶出盛海。”
“如今如此激动地跳出来,做那小丑,无非是但心野狐势大之后,报复与你。明面上是当了马斗器的狗,实际上是将他当做一杆好枪,将这颗眼中钉彻底消灭掉。”
“这一切,不知老朽是否胡说八道啊!”
说这么一长串的话,钱胜连气都没喘一口,显然对这些信息已经烂熟于胸。
一叶知秋,齐野狐在陈凯车上发现的小册子,资料而详细程度,不用多说。
程骏升的脸色随着钱胜的话语一变再变,到后来直接变成猪肝色。
他固然全无道德而言,但掌握着百亿资产,自诩上流人士的他,对于体面的在乎,可是远远超过其他。
他与齐野狐的关系,以及他于此事上的丑陋作态,一直是他竭力掩盖压下的。
而钱胜这一番话,等于将他的底裤全部扒掉,让光着屁股站在所有人面前。如此奇耻大辱,他怎怎么可能等闲视之!
“都什么年代了,一纸婚约,能有什么效用?我程骏升的女儿,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么一个泥腿子?不让我女儿嫁给他,是为了我女儿的幸福着想,其他人怎么想,于我何干!”
程骏升大手一挥,气势十足。
不过落到众人的眼中,气急败坏的意味,昭然若揭。
钱胜冷笑一声,无情地扯下他最后一块遮羞布,“是吗?可是我却听说,你程家二公主,似乎对野狐很满意。”
“你放屁!”
什么矜持风度,被程骏升彻底在脑后,只剩下老底被揭穿的羞怒,胸膛似气球一般剧烈地起伏。
唐艳雪站在他的旁边,反常地没有安抚激动到失态的程骏升。
她想齐野狐死的心,不比程骏升淡!
不仅仅是齐野狐今晚的表现,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和恐惧,其中也有齐野狐先前用程俊彦的性命,对她放言威胁的原因。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也占据了不轻的分量……
“流言蜚语而已,开颜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眼光,不用我说,在场多少都有听闻,会看上他齐野狐?!荒谬!!”
程骏升脸红脖子粗,声色俱厉。
相较于他,钱胜则是语气清淡,气定神闲。
但言辞却犀利无边,字字诛心,“野狐这一身本事和气魄,有几个女人抵挡得住?若不是已经无可挽回,你程骏升怕是已经哭着求着野狐,当你们程家的姑爷了吧?”
“他一身本事,那又如何?如今招惹了马先生,只能等死罢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程骏升突然醒悟过来,整个人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根本无需跟钱胜多费唇舌。
齐野狐跟马斗器结了死仇,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已,不值得他在为其花费一丝一毫的心思。
想通这一点后,程骏升豁然开朗,同时也发现钱胜的脸上,隐隐抽搐的肌肉,明白自己无意识戳中了他的痛点。
得意一笑,程骏升脑子重回清明,阴笑道:“钱胜你想以乾盛集团作为赌注保齐野狐,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虽然你是乾盛集团的掌舵人,但一个集团的生死,还真不是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这番话点醒了在场的钱家其他人,闻言纷纷焦急出声劝说反对。
“爸,为了一个外姓人,不值啊!”
“他齐野狐不过是给您治病而已,我们也给了他不菲的诊金,之外再无瓜葛,没必要为他搭上整个乾盛集团!”
“二哥!乾盛集团时你一辈子的心血,你就这么为一个外姓人,将其葬送?”
“小胜,你知恩图报,不及损失,但你就不为钱家的子孙后代想想?乾盛集团若是没了,你让他们怎么办?”
青年、老妪、老头,大鬼小鬼,一齐出声,宴会厅里鬼哭狼嚎。
钱胜心烦意乱,正要发怒,一道嗤笑声却如同利刃一般,穿透所有的哭嚎,送到众人的耳朵里。
“真当老子是案板上的肉,供你们随意砍剁了?”
齐野狐笑声阴冷,眼底血涛翻涌咆哮,额间粗壮的血线扭曲蠕动,形如妖眼。
一人的气势,压得整个宴会厅百来号人,齐齐喑声,噤若寒蝉。
温度似乎降到了零度以下,众人齐齐打了个寒战。
“想把我绑到马斗器面前,听候他的发落?”
他抬起虚握的双拳放到身前,作出一个被捆缚的姿态,咧嘴露出血气森森的牙:
“谁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