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医院。
程肃躺了十一年的病床换了新人，但这并不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孙女，程开颜。
程开颜并没有死，这得益于齐野狐当天出发前，为了以防万一，往她体内灌注的生玄气。
这缕生玄气，在她濒死的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
她没死，不过，也没醒来。
至于什么时候会苏醒，于强也不知道。
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可能十年八栽，这种事情，说不好的。
熟睡的程开颜褪去了鸭舌帽和黑框眼镜，清冷的面容暴露出来，脸庞的苍白让她显示出一种柔弱的触感，往常那种有些凌人的冷冽剥落。
程肃坐在病床前，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脸，心里不禁唏嘘。
一觉醒来，自己疼爱的丫头，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丫头啊，你可别学爷爷，一睡就是十一年呐。爷爷年纪大了，可等不起呦！”
他枯瘦如松树皮的手，从程开颜的脸上抚过，帮她把一缕凌乱的头发整理好。
爷孙俩颠了个个儿，他才知道，程开颜这十一年，有多么难熬。
敲门声响起。
“请进。”
程肃瞬间收拾好情绪，转过轮椅后，却愣住了。
面前不是来上药的护士，而是两个光秃秃的和尚。
一个干瘪枯瘦，年纪瞧上去比程肃还大，一身的暮气，但眼神却反常的清亮；一个是似是左右的年纪，广额丰唇，圆脸和善。
“阿弥陀佛！”
两个和尚双手合十。
程肃也合十回礼，道：“残躯老身，无法起身迎接，两位大师见谅。”
“是我等上门搅扰，该是程施主见谅才是。”老和尚歉意道。
他站前，壮年的和尚落后他一个身位，尊卑分明。
“哪里哪里。”程肃摆手，随后看向他们二人，疑惑道：“二位大师有何贵干？”
老和尚和善笑道：“实不相瞒，老僧是为程开颜而来。”
程肃面容一肃，眼神微凛，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戒备来。
即便昏迷十一载，他身上仍具备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如同老虎余威，颇为慑人。
面对压迫，老和尚依旧从容，“程施主不要误会，我此次来，是为了替她了一桩因果。当然，一切还要征得她的同意，老僧不会强求。”
顿了顿，他又道：“老僧与邹宝驹是老友。”
听到邹宝驹的名字，程肃的才放下戒备，歉意道：“失礼了。”
老和尚笑着摇头，示意无事。
“两位大师如何称呼？”程肃又问。
“老僧慧通，在静安寺修行。”
“贫僧智明。同在静安寺修行。”
程肃一惊：“可是静安寺住持智明大师？”
程开颜昏迷，他本打算去静安寺烧香祈愿，故而打听过情况，知晓现住持法号智明。
面前这和尚自称智明，又是来自静安寺，除了静安寺住持，该是无旁人了。
“不敢当。”智明佛唱一声。
程肃看着这两个和尚，心中有些骇然。
智明的登门拜访，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但让他更震惊的是那个老和尚，能让智明都如此礼敬，到底是什么身份？
心中骇然，程肃却没有失去方寸，点头道：“劳烦两位大师了，不过恐怕二位白来这一趟了。”
“开颜已经陷入昏迷，何时能够醒来，却是不知……”
老人叹息，声音有些落寞。
慧通老和尚微笑不语，智明合十低头，道一声：“得罪。”
遂走上前去，手上施印，点在程开颜印堂眉间。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程肃却感觉一道庄严光明的气息，从智明和尚的指尖与程开颜眉间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如同一轮大日升起。
不多时，程开颜便有了反应，眼皮下的眼珠动起来，手指也轻微勾动。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智明收手退后。
数秒之后，程开颜睁开了眼，眸子里倒映着程肃那张激动的脸。
“爷爷？”她神情有些恍惚。
“好，好。”程肃激动得嘴唇发抖，老泪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多谢大师！大恩大德，一定报答！”程肃转过轮椅，对两位和尚连连感谢。
程开颜支起身来，看着熟悉的环境，轻轻皱眉：“我没死？”
“施主大福缘，自然大难不死。”慧通老和尚笑道。
程开颜突然一颤，着急问道：“齐野狐呢？”
“因余怨为除净，齐施主不便留在盛海，已经离开。”
程开颜愣愣，低下头去，抚摸着白皙无痕的右手腕，半是喃喃半是轻问：“是他救了我？”
以她的聪明，自然想得到前因后果。
慧通和尚点头，“齐施主性善。”
程开颜看着窗外，愣愣半晌。
两位和尚还在，此举有些轻慢，程肃想要开口打断她，却被慧通制止。
“两位大师来此，不只是为救醒我吧？”半晌，程开颜回神。
“阿弥陀佛！实不相瞒，老僧此次前来，是有一事征询程施主。”慧通坦然道。
“大师但说无妨。”
“老僧想问程施主，是否愿受我衣钵？”
程开颜愣住。
程肃也愣住。
病房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而慧通依旧从容淡然，神情真挚，丝毫没有觉得尴尬。
“不行！绝对不行！！”
说话的不是程开颜，而是程肃。
“开颜才二十出头，姑娘家家的，那么年轻，怎么能出家当尼姑！”
“不行！绝对不行！！”
他玩命摇头，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
但两个和尚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平静地看着程开颜。
意识到自己的意见对他们没用，程肃怒而转头，“开颜，让他们死了这条心，你……”
话没说完，他看着程开颜的神情，心觉得不妙。
“你不会真的要……”
程开颜看着他，平静但坚定地道：“爷爷，这件事，让我自己做决定，好吗？”
程肃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程开颜冲他安慰一笑，然后问慧通道：“为什么是我？”
“因缘际会而已。”慧通道，“而且施主你极有慧根，在生死之际破执破妄，乃上根器。”
程开颜笑笑，她知道慧通说的是什么。
她没死，但鸾凰扣却消散了，只剩一道红线扣。
是因为最后一刻，她他突然想通了。
在生死之际，看清了情爱虚妄，放下了执着于相。
破妄破执，即是觉悟。
要说还喜欢吗？自然是喜欢的，这点缘起本心，她回避不了，也不回避。
但她也坦然了。
若是喜欢强说不喜欢，便是落了下乘；强斩三千烦恼丝，便是执着于空，也是着相。
执空不是觉悟，空空才是。
“好，我答应。”
她回答，低眉嫣然一笑，如同一尊入世且出世的多情菩萨。
也动凡心，也种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