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医院。
院长办公室。
陈凯和钱莉夫妇坐在待客的沙发上，身前茶几上的瓷杯袅袅冒着热气，水色缥碧，茶香弥漫。
两人神色煎熬，身体不停的小动作让空间里也充满了不安的气息。
坐在茶几另一边的男人和声地与他们交谈，想要分散两人的注意力，缓解他们的焦虑，不过显然见效甚微。
男人看样子五十多，脸庞富态，一身干净到发光的白色大褂表明了他的身份，正是华山医院的院长，于强。
见陈凯夫妇心不在焉，他便熟练地终止了话题，端起身前的瓷杯，抿了一口茶。
陈凯夫妇也知道自己有些不礼貌，但没法控制自己，只能向于强歉意地笑了笑。
于强也理解，他们在等的消息，对陈凯夫妇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直接决定两人的后半生，对方如此魂不守舍，再正常不过了。
前段时间，一向身体硬朗的前程集团的掌舵人钱胜突然昏迷，送到医院之后，一个多星期也没查出是什么原因。
最后还是于强出马，才在钱胜的脑神经中发现某种毒素，而且毒素的剂量非常微妙，刚好足够让钱胜昏迷不醒，又不至于威胁性命。
明显人为。
当于强公布结果后，所有医生都赞叹他医术高超，但知道真相的于强却是暗自苦笑一声。
他能这么快就查出原因，跟他医术高超与否一点关系没有，主要的还是因为，华山医院的一间病房里，正躺着一个和钱胜一模一样的病例。
那人的身份也十分了得，正是近期乾盛集团所挑战的前程集团的太上皇——程肃！
而自己视为衣钵传承的弟子，也正是在这位老人昏迷后，立志学医，目前在自己手下硕博连读的程家二公主，程开颜。
他也正是以程肃为对象研究了十一年，才能够在第一时间诊断出钱胜的病情，如实告知后，又向钱家人提供了一个极为冒险的治疗方案。
这个治疗方案，最终只有面前这对夫妇接受了，而钱家的其他人，都无一例外地拒绝。
甚至同仇敌忾地大骂钱莉不孝，连带着陈凯这个外来姑爷，也被扣上了诸如心怀不轨，狼子野心这样的帽子。
这群正义凛然的亲人在骂完两人之后，转头就为掌控集团的大权争得不可开交，热火朝天。
最终为钱胜的病情奔忙、张罗着转院到华山医院的，也只有钱莉这个最受宠的小女儿，以及陈凯这个外来姑爷。
两相对比之下，于强也只有无限的唏嘘。
世人皆说养儿防老，但就程肃和钱胜两位老人的状况来看，这个说法可靠程度相当于公众号上的十万加养生文章。
当然，陈凯对钱胜的感情，并非出自一片纯粹的孝心，更多的还是那一份如同再造的知遇之恩。
但即便是这样，也已经相当难得了。
当今社会，拜金主义横行，薄情寡恩、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数不胜数。
说句不好听的，就像自己那个视为衣钵传承的学生的父母，也是那般……
于强抬头，看向陈凯背后的墙上，挂着的一幅墨意淋漓的书法，其内容出自被誉为“人心药石，格调超拔”的《小窗幽记》。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
这是于强用以时时自勉的一句话，但此时觉得它悬在陈凯的头上，莫名契合。
当然，此言放在此时正昏迷的钱胜和程肃身上，也同样贴切。
时隔十一年，两个一模一样的病例，恰好是对头。
于强都在想，这是不是也算是某种缘分。
正胡思乱想间，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陈凯夫妇精神一振，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于强笑着向两人做了个“沉住气”的动作，等两人重又坐下之后，才向门外喊道：“进来！”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子推门而进，白色的大褂带进来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她向三人点头示意后，一人发了一份报告单。
“辛苦你了，开颜。”于强看着这个自己视为衣钵传承的学生，笑着说道。
陈凯夫妻自然也认识这位可以说是自家对头的年轻女子，点头致意。
正是程开颜的女子，对自己的老师也未曾柔和半分，微微扯动了嘴角，就算是笑了一下，然后直接说出检测结果。
“检测结果出来了，那支老参只有大概九十年的年份，并非真正的百年老参。”
“或许是生长环境的原因，它的药效比一般的同年份老参要好上许多，算得上是一支难得的佳品。但还是那句话，可惜不是真正的百年老参。”她推了推眼镜。
钱莉的眼眶顿时就红了，陈凯手里的纸张也“哗啦”一声，多了好几道皱褶。
“仅仅相差十年，应该勉强可以用吧？”钱莉深呼吸了一口，忍着哭腔问道。
程开颜毫不犹豫地摇头，声音清冷：“人参这种东西，上了年份之后，每十年，甚至每一年，都是天差地别。”
于强或许是觉得她的语气太过冷硬，接话道：“若是寻常的情况也就罢了，但以令尊的情况，用真正的百年老参尚且风险很大，若是强行治疗的话……”
他的话断在这里，但意思却谁都明白。
钱莉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伏在丈夫的肩膀上抽泣不已。
陈凯面色平静，搂着妻子的肩膀，轻轻拍着，眼里却涌着阴沉的波涛。
于强心里有些不忍，但也没有办法，只能长叹一口气。
其实，以钱家的实力，要求购一支百年山参，并不困难。奈何这事，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只要关注盛海商圈的人，都知道钱胜对陈凯这个女婿的看重，完全是直接当做接班人培养的架势。
对此，身为钱家人的钱胜的几位兄弟，以及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更是感受极深。
本来有个极为受宠的钱莉，已经够让他们不舒服了。不过毕竟是个女儿，再怎么宠爱，也有嫁出去的那天。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候就算分家产，也分不到几个子儿，所以他们也都不是很担心。
可谁曾想半路杀出一个陈凯，以钱家姑爷的身份强势上位，加上自身实力过硬，风头更是一时无两，十足的接班人姿态。
等钱胜退位，乾盛集团的大权会落在谁手上，瞎子都看得出来！
所以钱胜的突发事故，对这些心怀鬼胎的人，正是个好机会。
毕竟钱胜和程肃不一样，没有实现拟定遗嘱的“好习惯”。这就给了这帮子薄情寡义的亲人操作的空间。
一开始，他们还担心陈凯下场与他们争夺。
毕竟陈凯的能力摆在那里，这几年的成绩更是有目共睹，在集团内的拥趸也不少。
那些本就冲劲儿十足的青壮派自不用多言，就连董事会不少老资格，也只是对陈凯的作风颇有微词。
私底下，对其能力那也是交口称赞的。
不过当他们看到陈凯夫妇一心扑在治疗钱胜的事儿上后，这个担心也就彻底打消了。
于此同时，争夺产业大权的戏码更加如火如荼。
而这些血亲在为大权大打出手的同时，还能齐心协力阻挠陈凯夫妇。这也是陈凯和钱莉，出现在那个不起眼的药店的原因所在。
因为其他的渠道，全被那些“亲人”，给堵死了。
他们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那个不起眼的中药店内，有一支百年老参，被店主当做镇店之宝一直放着。
夫妻俩刚听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往，最终以天价购下。
却无奈，这并非真正的百年老参。
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的感觉，有多么难受，于强当了大半辈子医生，自然懂得。
“其实……你们也不用那么悲观，从程肃的情况推测，令尊也同样只是会长期昏迷，于生命无碍。百年老参，可以慢慢找。”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这样安慰。
听到这句话，钱莉的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钱胜的身体说是好， 但也只是以同年人为参照标准。
实际上，精神再足、身体再好，也上了年纪，元气早就开始走下坡路。
现在刚昏迷不久，尚且需要百年山参。等时间一长，身体元气每况愈下，治疗的难度更是成倍增长，就算找来百年老参，也没用了。
就像程肃一样，十一年前刚昏迷的时候，让盛海一众专家束手无策。耽搁了一年多，还是一筹莫展。
最后，还是四九城那位圣手的一位记名弟子，碰巧来盛海办事，听闻此事，起了兴趣，才为众人揭开了谜底。
那位圣手的弟子离开前，留下了一个极为冒险的治疗方案——正是于强现在给陈凯提出的这个。
可惜，当时的程肃已经卧床一年多，每天靠着营养剂维持生命，身体已经差得不成样子，经不起那以毒攻毒的猛烈法子摧残。
这是于强之前就跟他们说清楚了的，这也是陈凯和钱莉敢如此冒险，第一时间就接受了于强的治疗方案的原因。
准确来说，第一时间就做了决定的，是陈凯，钱莉只不过是夫唱妇随而已。
这也符合陈凯在商场上一向激进的风格。
可惜，再有魄力、再有决断，在眼下这件事上，还是无能为力。
“事已至此，当前最重要的，是趁着乾盛集团夺权的事还未尘埃落定，尽量多争取些权益。至少，先保证你们夫妇二人的生活。也别让令尊醒来之后，看到乾盛集团江河日落的样子。”
于强对陈凯这个知恩图报的年轻人很有好感，也就多嘴劝说了一句。
可是陈凯却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个时间再入场，已经晚了。”
对于钱家以及乾盛集团的具体情况，陈凯比于强清楚得多，甚至比钱莉这个真正的钱家人看得更加透彻。
如果钱胜这根定海神针兼掌舵者醒不过来的话，正蒸蒸日上的乾盛集团，今后必然会下坡路。
这是钱家那群自视甚高的酒囊饭袋决定了的，无法改变。
想也知道，但凡这里面有一个可造之材，钱胜也不会把陈凯一个外姓人当做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
当钱胜清醒的时候，反对的声音就不小，现在钱胜昏迷了，陈凯更是争不过那些名义上的叔叔伯伯以及大舅子。
即便他已经是半个钱家人。
陈凯深知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就没想跟这些钱家人玩什么争权大戏。
否则以这鬣狗的风格，必然是以雷霆手段镇压清洗反对之人，第一时间握紧乾盛集团的权柄。
然后再腾出手来治疗钱胜的病情，确保自己的老丈人醒来之后，不会看到一盘散沙的乾盛集团，乌烟瘴气！
这是才是标准的鬣狗风格，也是效率最高、效果最好的方案。
可惜，陈凯不具备完成它的条件。
但即便是这样，陈凯能握住的东西，即便入场再晚，也可以牢牢握住！
这几年在乾盛集团，他在那些关键位置，也是有几个心腹的。
“于院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钱莉抹了眼泪，强忍悲痛，一脸希冀地看着于强。
于强无言。
程开颜也默默地推了一下眼镜。要是有其他的办法，她爷爷也有不至于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
钱莉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下去。
“不，还有最后一丝希望！”陈凯抬起头来，眼神像是刀锋一般锐利。
他身上爆发出的强烈气势，令房间内其他三人都忍不住望向他。
不过于强和程开颜却是持怀疑态度的，若是陈凯如此轻易就能有解决的办法，那程肃这十一年躺得也太滑稽了。
钱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也突然眼睛一亮，激动道：“你是说……那个年轻人！”
本来于强就对陈凯的话不报期望，一听到“年轻人”三个字，更是觉得荒谬，生怕两人是病急乱投医，被什么骗子给骗了。
程开颜也微微摇头。
本着医者仁心的职业素养，于强出言劝告道：“我能理解你们二位的心情，但是还请你们冷静想想：令尊的情况，连盛海所有的专家都束手无策，一个年轻人又有什么办法？”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下，钱莉确实冷静了许多，即便还抱有希望，也有些信心不足了。
“那不是个普通的年轻人，他能一眼就看出那老参不足百年，说不定真的有办法……”钱莉看着自己丈夫坚定的神色，吞吞吐吐。
“有许多参农，也能一眼精准地看出人参的年份，这只能说明术业有专攻，不能代表他们医术高超。”于强有理有据地反驳。
钱莉心里的希望更加微弱了。
可陈凯却依旧不为所动，反问道：“于院长之前说过，十一年前诊断了程家老爷子的那位，不也是个年轻人吗？”
于强苦笑不得：“那不一样。”
视线微偏，于强将几人的目光全部引到了书架旁，照片墙的区域。
照片墙上，仅有寥寥不到十张照片，几乎全部是于强和一些年岁颇高的杏林耆宿的合照，除了正中间的那张。
那张照片构图，像是偷拍的，人群杂乱无章，但画面的主体却十分突显，那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是我国圣手的弟子，怎可以常理度之？”于强眼神恍惚，神情带着些敬佩。
十一年前，他四十出头，对自己的医学水平极为自负，当这个年轻人出现在那间病房内，他只是不屑地冷眼旁观。
他不信令盛海所有专家都一筹莫展的复杂病情，会被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给诊断出来。
然而很快，这个年轻人不仅诊断了病情，还给出了一个可行的治疗方案。
这个年轻人，在压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云淡风轻地将于强的自负碾成了齑粉，同时也让拨散了于强眼前障目的雾，让他见识了更高更远的山。
这张照片挂在这里，就是于强用来提醒自己，人外有人，一山还有一山高，切不可自负。
即便如今的于强，已经是盛海数一数二的专家，在孵蛋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担任院长。
“请问于院长，那年轻人衣服上的图案，有什么寓意吗？”陈凯指着照片上年轻人身上的衣裳，突然问道。
年轻人穿的是一件棉麻的对襟开衫，衣裳的左襟及袖口均有滚边，绣有银色丝线的图案花纹。
于强听到这个问题，顿时笑了，“陈先生不愧人中龙凤，这样的细节，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就连我，也是看了这张照片好几年，才偶然发现这图案的。”
“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是那位圣手一门的标志。”
于强走到那张照片跟前，手指依次抚过那年轻人的袖口和双襟，细细解释道：“袖口的银线，绣的是佛手图案，乃是一味中药材；左襟自左胸而过，对应心脏，滚边图案乃是莲纹。”
“寓意：佛手莲心。”
“那除了那位圣手的门下，可能在别的地方见到这种图案吗？”陈凯追问。
“呵呵呵……”于强摇头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陈凯为什么对这花纹这么感兴趣，但他还是答道：“知道这图案寓意的人决计不敢冒用；而不知此图案寓意的人，能想到以佛手为花纹，兼与莲纹搭配，概率又实在太低。”
陈凯点头，于强虽未直说，但意思却已经很清晰了——绝无可能！
“那我的把握，就更大了！”陈凯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早上在中药店，那个叫齐野狐的被赶出店门时险些摔倒，一个像是笔帘一样的麂子皮袋子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那时候，他的视线也自然在那麂子皮的袋子上多看了几眼。
也因此，他才发现那袋子的边缘，有一条银色莲纹的滚边，而露出的那面麂子皮正中央，正是一簇银线绣出的佛手图案！
与照片上一模一样！
“所以，那个年轻人，应该就是院长口中的那位圣手的门下！”陈凯扯松领带，咧嘴开怀一笑，端起面前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钱莉激动地叫了出来，看着神采飞扬的丈夫，眼中的崇拜和媚情如春水摇漾，潋滟万方。
她这个擅长豪赌的丈夫，这一次，又赌对了！！
于强则是直接大步走到陈凯面前，激动道：“那位圣手居然有弟子在盛海？！”
程开颜眼中光亮一闪而逝，清冷的脸上首次出现难掩的波动。
如果陈凯所言属实的话，是不是也说明，爷爷的情况，也有转机？
陈凯长出了一口气，由衷的喜悦，“还好我之前来过于院长的办公室，见这种纹路很奇特，就上了点心。不然即便见到真神在眼前，也只会当成凡人，更不用说结下这一份天大的善缘了！”
“那也是陈先生你自己心细如发，我可不敢居功。”于强摆手，连连笑道。
不过他总归是五十多的人，比陈凯他们稳重许多，一开始的冲击很快过去后，又给他们打了个预防针。
“不过，当年那个年轻人也只能给出那个极为冒险的方案，我们还是不要报太高的期望比较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往程开颜瞟了一眼。
程开颜推了推眼镜，习惯性地想去拉低帽檐，却摸了空。
只好双手揣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使劲搓着用来写药名的圆珠笔，微微低下头。
于强的话不好听，却不无道理。
心细如发的陈凯没有发现师徒间的小动作，抿了抿嘴，坚定道：“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也对……”于强赞同地点点头，“根据你的描述，那个麂子皮袋子里，应该装的是银针。”
“能够持有寓意佛手莲心银纹的银针袋，此人的医术想必也应该是得到了圣手的赞许的，至少不会比当年那个年轻人差。”
“对了，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字，住哪儿，你问了吗？”
“当然问了。”陈凯点头，然后笑了，“名字很有意思，姓齐，叫齐野狐。”
一旁的程开颜身躯陡然一震，纤细的圆珠笔在口袋里“啪”的一声脆响，断成两截！
不过她的动静太过细微，并没有引起其他三人的注意。
钱莉突然想起什么，对陈凯惊喜道：“你不是留了他的号码吗？要不现在就打个电话让他来一趟！”
还没等陈凯开口，于强就先摇头道：“这样的人物，最好是登门拜访，这样才显得心诚。何况，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自然要放低姿态。”
“对对对！是我太心急了，忘了礼数！像小神医这样的人物，是该我们登门拜访的！”钱莉也醒悟过来。
陈凯也点头：“那登门礼，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下……”
听着三人热火朝的交流，程开颜在一旁沉默不语，低垂的脑袋将表情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