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图?”
吴王抬眉,看着对面的傅柔,想不到她难得主动来凌霄阁一趟,却提出让他出乎意料的请求。
傅柔今早去看司织所的姐妹们,得知汉王要她们绣一幅美人图,但承上去几次都不满意。元掌织就想求吴王,因他擅长美人图,又不知怎么开口,她才答应帮忙。
“一幅就好,下官会给殿下报酬的。”傅柔却不多言。
“我看起来像那些街边摆摊的画师吗?”吴王话锋一转,饶有兴致,“有什么报酬?”
“殿下想要什么报酬?”
“说了,傅司言又要生气……”
“那就别说了。”傅柔赶紧扼杀在摇篮里,“下官给殿下刺绣一幅绣品,作为报酬。”
吴王觉得不够分量:“你还是给我做一套新衣服吧。上次那套虽然补好了,毕竟是撕破过的,我要一套新的,也很说得过去。”
“好。”这个简单。
“还有一个条件。”吴王得寸进尺,“下一次你放假出宫,陪我一天。”
傅柔毫不犹豫:“不行。”
吴王心里不是滋味:“怕程处默生气?他还和那个女海盗纠缠不清呢,这种男人,亏你也受得了。”
傅柔不动声色:“这是下官的事。”
吴王试着任性:“你不答应陪本王一天,就不要提美人图的事。”
傅柔转身往外走。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幅美人图吗?给你就是。”吴王见她开不起玩笑,连忙过去打开柜子,抱出一大堆画放在书桌上,“都是现成的,你随便挑。今天我心情甚好,便宜你了。”
傅柔翻开图,吃惊地发现全部是她的画像。
吴王目光深凝傅柔的侧面:“没错,我画的全部都是你。”
傅柔垂了眼,继续翻画,画上读书的,刺绣的,望月的,病卧的,她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最终,她挑出一幅半身正面像,自觉满意。
吴王勾笑:“嗯,有眼光。这一幅,我自问是把你的神韵抓住了。”
“多谢殿下赐画。”傅柔行一礼,“等我把这幅画拿给薛司织,就去做新衣。”
“薛司织?”吴王敛笑,“这美人图,你不是自己留着看的?”
“汉王嫌司织所呈上的美人绣像不好,有意想请殿下一幅美人图。”以免吴王以为她自恋,傅柔道出实情。
吴王一把夺回画像,连同书桌上的画像一起放回柜子,还加了把锁。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汉王那个色鬼,别人是避都避不及,你倒好,把自己的画像呈给他。你是怕他不知道宫里有你傅柔这一号美人?还是嫌自己在宫里过得太舒坦?汉王若见了你的画像,起了别的心思,要起人来,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他是太上皇的爱子,想要一个女官,开个口就行了,十个程处默也救不了你。”
傅柔这才反应过来:“殿下提醒的是,我只想着司织所的差事,没想那么多。”
吴王气笑:“你在宫里也算老人了,还是不知道保护好自己。”
傅柔心想,她才进来一年不到,怎么就是老人了?刚想和他辩一辩,却见他开始铺纸,还指指砚台,对她使个眼色。
傅柔惯性上前磨墨。
“答应了给你一幅美人图,画好的那些不能用,就现在给你画一幅新的吧,免得你回去司织所不好交代。”
傅柔感激:“多谢殿下体谅。”
吴王笔下很快出现一位美人,桃花眼,樱桃唇,粉腮雪肤,纤腰盈盈一握。
“殿下,这画中的女子是——”傅柔立刻认了出来。
吴王住笔,眼带凉笑:“侯君集的女儿,侯盈盈。”
傅柔沉吟半晌,忽道:“殿下,能不能请你另画一张?”
“你不是讨厌侯君集吗?”他可是在帮她。
傅柔大方承认:“是。但我讨厌侯君集,并不等于就可以陷害他的女儿。侯盈盈和我无冤无仇,明知汉王的为人,还把她的画像制成绣品呈给汉王,她岂不无辜?殿下实在不用因为我而这样做。”
“说实话吧,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也讨厌侯君集。侯君集现在是要紧紧巴住太子这艘大船了,为了讨好太子,整天给我使绊子。”他却没她那么大度。
傅柔望着吴王,轻轻叹气。
吴王再试探:“真不考虑,用汉王让侯君集难受难受?”
傅柔还是摇头。
“我就喜欢你这方方正正的性子。好,另画一幅。”吴王重新铺纸,很快纸上出现一个美人,等到墨干,交给傅柔。
“这次不照着真人画,想出来的美人,不会有谁遭殃了,害不了任何人。善良的傅司言,满意了吧?”
“多谢吴王殿下,下官告退。”傅柔接了,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殿下虽然没能让侯君集难受,但是,殿下此刻心里也并不难受,或许还有点轻松。做好人,其实不吃亏。”
吴王目送傅柔离去,自言自语:“被你这么一说,确实很轻松。”
傅柔拿着画,经过御花园,就听假山后面传来猫叫声。她还以为是哪位娘娘的宠物,回头一看,凸起一道又高又大的黑影,露出程处亮鬼鬼祟祟的脸,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拼命对她招小手。
傅柔走过去:“你一个皇宫侍卫,该好好做事,这样乱走乱窜,被人发现怎么办?”
程处亮唉声叹气:“我也明白啊,可不来不行。要是不来传话,等我回家,大哥会揍死我。”
傅柔失笑:“好,你快说吧。”
程处亮干咳两声:“以下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程处默对傅柔说的真心话。”声音变得极其扭捏,“柔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马海妞没有任何关系……”
程处亮说了一大段。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没有一个字的假话。我程处默向你保证,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程处亮打个哆嗦,一脸受不了,恢复自己说话的语气,吐出一口长气,“我的娘啊,总算背完了,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牺牲了。”
傅柔一脸平静:“处默逼着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是啊。”程处亮忽然想起来,“哦,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他也要我转告你一声。”
傅柔问,“什么事?”
“你妹妹傅音离家出走了。”
傅柔脸色大变:“什么?离家出走?”急得跺脚,“你……你怎么现在才说?”前面扯了那么多没用的!
傅音握住玲珑的手腕,死死不放手。她盯上自己的镯子,竟然伸手要枪。活儿都是她做,吃饭还被克扣,动不动就挨掐挨打,这些都可以忍,唯独镯子,打死也不让。
玲珑贪红了眼:“一个死丫头,都穷得要卖身了,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值钱的东西?一定是偷的,这是贼赃!”
“我不是贼!”傅音将玲珑推倒在地。
“你想死啊!”玲珑爬起来,拽住傅音的头发,“敢打我,你这死丫头!造反了!我打死你!打死你!”
傅音反抗:“放开我!啊!”
“住手!”侯杰走进书房,看到这两只打得跟野猫抢食似的,不知该笑还是该骂。
玲珑回头赶紧放开傅音,对着侯杰撒娇:“少郎君,音儿是个贼,不知从哪偷了一个镯子。我问她镯子是哪里来的,她不但撒谎,还把我推到地上。”
傅音大声辩解:“我不是贼,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侯杰目光扫过狼狈的傅音,冷淡地说:“吴管家买进来的人,是偷的还是本来就戴着的,问吴管家不就得了。去,把吴管家叫来。”
不一会儿,吴管家来了,证实傅音进侯府时,手上就已经戴着这只镯子,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宁愿卖身,也不愿当了这镯子。
玲珑心虚:“可是……”
侯杰很不耐烦:“我刻薄你了?没赏过你镯子啊?为了一个破镯子,又打又闹,还冤枉人家是贼,要是有外人在,岂不是连我的面子都丢了。”
玲珑还想施展媚功,侯杰却赶苍蝇似的,让她下去了。
傅音也往外走。
“倒茶。”侯杰敲敲桌子,却见傅音根本不理自己,都快走出门了,“音儿!”
傅音才停住脚步,回头一脸空白,“啊?”
侯杰气笑:“叫你没听见吗?倒茶。”
“哦。”傅音转回桌案旁,慢条斯理倒了杯茶。
侯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傅音站姿局促,很不自在的模样:“你怎么傻乎乎的?”
“我不常在你跟前伺候,有点……”傅音憋出两个字,“认生。”
“会磨墨吗?”侯杰朝着砚台扬扬下巴。
“哦,会。”傅音慢半拍地回答。
这时,侯盈盈走进来:“大哥找我?”
傅音没见过侯盈盈,只觉她好漂亮,看得目不转睛。
“上次我答应帮你画一幅美人图,一直没空,不如今天画了。”忽然察觉傅音又在发呆,侯杰伸手轻轻拍她一记脑瓜,“你果然不会伺候,怎么连一杯茶都不上?”
“哦,是。”傅音赶紧去拿杯子。
侯盈盈打量傅音一眼:“这就是大哥书房里新买的丫环?眉清目秀得好可爱,比玲珑顺眼多了。”
侯杰嗤声““顺眼是顺眼,就是很笨。”
“笨有笨的好处,我就喜欢笨笨的,不会多嘴多舌。大哥你要是不喜欢,不如给我使唤吧。”侯盈盈真心想讨过去。
“谁说我不喜欢了?”侯杰转开话题,“盈盈,你那件珍珠衣呢?去穿上它,我画起来就更好看了。”
“没了。”一旁的范妈开口,“家里出事那会儿,把所有的值钱东西都拿给长兴去说情,小姐就把珍珠衣也放了进去。”
侯盈盈一笑:“都是身外物,父亲和大哥平安回来就好。”
傅音终于斟了茶送上来,“请用茶。”
“嗯,长得好,心性也好,声音都好听。叫音儿对吗?”侯盈盈的目光落在傅音淤青的手腕上,“咦,怎么青了一块?”
傅音收回手,小心地掩饰:“是奴婢手笨,不小心撞柱子上了。”
侯盈盈却马上明白了:“果然是个傻丫头,连撒谎也不会。撞柱子上的伤,和被指甲掐出来的伤,能是一回事吗?不用问,又是玲珑干的好事。前两回吴管家买来的新丫环,就没一个能留得下来。”
侯杰不由奇怪:“盈盈,玲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侯盈盈撅撅嘴:“没得罪我,就是我瞧着她,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好了,她是大哥的丫环,我才懒得管。下次再画吧,我要出门去。”
侯杰急忙起身:“到外头?喂,我陪你去,免得你又走丢了。”
侯盈盈拒绝:“不要你跟着。你这么凶巴巴的,跟在我后面,满长安大街的人都吓跑了,我还逛什么?”
侯杰迟疑着,实在不放心她一人出门。
“大哥,你别忘了父亲说的。魏国公的亲事没了,我心里烦恼,需要常常散心解闷呢。父亲说我可以一个人出门的。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去见父亲好了。”侯盈盈有恃无恐。
“这点小事也要见父亲?”侯杰头大,“好,好,你去。小心点啊。”
侯盈盈已经走出书房,率性地挥挥手:“知道啦。”
傅音看在眼里,心想侯杰倒是个好哥哥。
画不成美人图,侯杰就顺手画了一幅老树图,只是怎么看都不满意。
“怎么搞的?这树枝画来画去,怎么都不对劲。几根破树枝,为什么这么难画?”
傅音小声嘀咕:“根本就不是树枝的事。”
侯杰转头瞪着傅音,“不是树枝的事。那是什么的事?”
傅音不作声。
侯杰忽然凶她:“说啊!”
“树干。”傅音受到惊吓,话一溜串,“画树,首先要立干取势,一株树有正、有斜、有直、有曲,皆由主干的姿态决定。你画的是老树,用逆锋才能显出老树苍劲毛辣的质感,而且画树干时,运笔要特别的顿挫转折,才能使树矫健多姿,富有生气。树干失去了苍劲,再添多少细枝上去,都无济于事。”
侯杰斜眼看看桌上的画:“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头一转,发现傅音又发呆,就起了捉弄之心,悄悄往她身边凑,“你学过画?”
傅音不是发呆,只是想起了陆庭教她画画的好时光,回过神来却发现侯杰的脸近在她脸侧,本能伸手推开。
侯杰反手捉住傅音:“造反啊你?”
“你放开我。你……”傅音急忙往后仰,“你不能这样……”
侯杰好笑地问:“你忘了,你是我侯杰房里的丫头?我不但能这样,我还能这样。”用力一带,傅音撞上他胸膛。
傅音大叫着,掀翻书桌上的砚台,连侯杰的衣服都溅到了墨汁。
本来只是玩闹的侯杰不高兴了,扬起手要教训傅音:“臭丫头,给点恩宠就敢上房揭瓦了!”
傅音惊恐地抱住头,全身瑟缩。还是陆庭哥哥好。她把墨汁溅在陆庭哥哥的衣服上,他还笑得那么温柔。
侯杰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手就打不下了:“滚下去吧!”
傅音哽咽地逃出书房,冲进自己的屋子。
“小美人,谁欺负你了?”
傅音只觉寒毛直竖,擦掉眼泪,回头望着门边要笑不笑的侯长兴。
他不请而入:“衣服破了,想找玲珑帮我补一补,结果她不在。”
傅音戒备:“府里有针线人,你怎么不找她们补?”
“我这人挑剔,只喜欢好针线,玲珑比那些人好。你呢?你的针线功夫怎么样?帮长兴少爷我补衣服,可有不少好处哦。”侯长兴忽见桌上的笔墨和画,被吸引了注意力,“咦?你还会画画啊?这是海上图?”
傅音盯着侯长兴的后背,四下张望,目光落在簸箕里的剪刀上,脚步无声,走过去拿了,悄悄接近他。
“你的画不错嘛。是不是学过?”侯长兴翻到一张图,“嗯?这不是侯杰的画像吗?你们这些当丫环的,个个都想着攀高枝。把清白身子给了侯杰,能当上姨娘的有几个啊,还不如……”出其不意,拿着侯杰的画像转身。
傅音只来得及放低了手。
侯长兴抬眉:“你拿着剪刀干嘛?”
“我……”傅音目光游移,“拿剪刀把这些图的毛边裁一裁,然后拿给少郎君看。少郎君最近在练画,知道我这里画了一些,起了兴趣,说要我拿给他看。你要是没别的事,我要整理这些图了。”
“我没别的事,你忙你的。”侯长兴明显嫉妒的语气,“这家里除了我叔叔,侯杰最大。他等着你,我哪敢耽搁啊。”
傅音看着侯长兴走出去,长吁一口气,眼神渐渐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