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田野生机勃勃,菜花卷起大片大片的金浪,衬得大路灿烂。两匹快马奔驰,嚣起的滚滚尘土让阳光映红,仿佛晕染的一笔烟霞。
马上的人俨然一对主仆,马背上皆驮着行囊,似要去远行。年轻的主人斯文秀气,穿一袭青衫,一看就是书生。
年轻人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陆庭,陆庭!”程处默歪歪扭扭骑在马上,看着要被撒开四蹄狂奔的马儿甩下去了。
原来,程处默从家里跑出来,本想找好友陆庭玩耍,谁知陆庭不在,说是要去广州喝喜酒。他一听,岂能有热闹不凑,急忙追了过来。
陆庭听出程处默的声音,哭笑不得。只要这小子在,绝对没有好事发生。平时也就算了,这回他是去喝喜酒的,还是别给亲戚添堵了吧。但他心里虽然这么想,最终还是勒住缰绳,等程处默追上来。毕竟,程处默也就他一个朋友了。
“陆庭,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你那表弟的新妇到底有多漂亮,这么心急如焚?”程处默磨着马鞍,疼得左右坐不住,嘶嘶抽气。
陆庭都懒得再说,他不是他,眼里只有美女,会去惦记素未谋面的,表弟媳的长相。
忽然,大路对面走来一支队伍,步伐有力,铠甲闪亮,人人脸上志得意满。程处默盯住那面飘扬的旗子,大大的“侯”字令他眯起眼。侯君集奉皇上之命,出征平叛,如今得胜归来。
“侯大将军以分进合击之法,大败叛军,痛快!”长安皆知捷报,陆庭也不例外。
程处默白陆庭一眼。
侯君集和程咬金同为皇上的开国功臣,只是程咬金年事已高,落得一身伤,皇上已不大派他打仗。倒是侯君集,一应战事皆由他统军,在朝中红得发紫。父辈暗中较劲,儿子们怎能不别苗头,程处默和侯杰平时一见面就掐。
这时,程处默的小厮君慧驶着马车赶上。程处默下马,一瘸一拐走向马车,还嗤嗤叫疼。
“侯家是上阵父子兵,虎父无犬子。再看你阿爷,提起程咬金,威名赫赫,当年何等风光,偏你一点虎威不曾继承。”陆庭不怕白眼,实话实说。
程处默笨拙爬上车,回过头来,一点没有自我检讨的意思,还对陆庭嬉皮笑脸。
“哎哎,你少眼红。这叫命!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阿爷为国辛劳了一辈子,我当然就是来替他享福的。要不然,皇上为什么要给我们程家爵位呢?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功臣子弟,永远的!好好的!吃喝玩乐!”
侯家军开路的骑兵冲过来:“谁把马车停在路上?让开!”
骑兵挥鞭抽打驾车的骏马,马匹惊蹄,马车翻侧,程处默哇哇叫着,从马车里滚出,狼狈之极。
“你们好大胆子!这是卢国公的长子!”陆庭还是很仗义的,直接帮好友拼爹。
骑兵哈笑:“什么卢国公肉国公,我只认得我们大将军!看你们这群人鬼头鬼脑,八成是叛军奸细!”
一群士兵赶到,将程处默和陆庭等人包围,摆出长矛枪阵,杀气腾腾。
“怎么回事?”威风凛凛一声喝,一个身穿灰色将袍的中年人驱马而来,面庞冷峻,一双寒眸,长髯勾勒冷酷的棱角。
“将军,这里有一群叛军奸细。”骑兵赶紧禀报。
来者正是侯君集。
程处默推开君慧,整好衣冠,来到侯君集马前行礼:“小侄程处默,见过侯叔叔。侯叔叔大胜而归,可喜可贺。”
侯君集笑起来:“原来是贤侄。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朋友去广州,不小心马车挡了路,却被他们诬陷是奸细,若非侯叔叔认得小侄,大概小侄这颗脑袋,已经被他们割下,向您请功了。”程处默道。
侯君集睨过士兵们,问道:“确有此事?”
士兵们畏惧跪下:“属下莽撞,请大将军饶恕!”
侯君集云淡风轻地下令:“全部斩了。”
另一群士兵涌上,拔这些士兵拖下去,二话不说就执行处决。哀嚎声此起彼伏,路旁血肉横飞,侯君集却视若无睹,与程处默笑着寒暄,问程咬金的近况,又惋惜皇上没有派他出征,要转赠御赐美酒,就当尝尝征服叛军的滋味。
程处默岂能听不出侯君集暗讽父亲没用,但回应得谦逊,“小侄代阿爷,多谢侯叔叔。”
侯君集召来行刑军士,“这些人虽然触犯军纪,但毕竟随我出征,立过功劳。别让他们在路上太孤单了。挑一百个俘虏,杀了,让他们在黄泉路上,给我大唐天军开路搭桥。”
军士领命而去,很快引发俘虏那边一片凄惨。
“我阿爷常说,杀俘不祥。何况这些俘虏并没有犯错,只是些老人和女人,有几个还是孩子。请侯叔叔饶了他们吧。”程处默到底没克制住。
侯君集不以为然,“这些都是叛军家眷,连蝼蚁都不如的东西。你乃将门之子,何来妇人之仁?”
一声令下,又一场血腥杀戮。
程处默转开眼,心里想的是,与其当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武将,不如当纨绔子弟,成为长安第一风流公子,怜爱天下无数的美丽女子。
广州城傅府,今日二女儿傅柔出嫁。
本是大喜的日子,人来人往也非常热闹,只是傅柔的闺房却份外安静,新娘子坐在月牙凳上,五官精致美好,偏偏眼中没有丝毫喜气,身影似消瘦似清冷,与青蓝嫁衣不成辉映。
一旁榻床上,傅二娘子坐望着女儿的背影,潸然泪下。
“别哭了。”新娘子开口也清冷。
“你都要出嫁了,我这当娘的哭哭都不行?”二娘子不依。
“柔儿,你是该体恤你娘。”门外走入傅家三娘子,穿戴妩媚,身姿圆润,“你娘不像我,有一双子女,嫁了音娘,还有涛儿陪着我。她就得你一个女儿,你出嫁,她岂能不哭一哭?”
傅柔冷冷看对方一眼,落井下石的来了。
三娘子看向二娘子,“二娘也莫真伤心,柔儿多好的福气,十九了,还能找到像陈家郎君那般称心如意的。”
三娘子摘起妆台上一朵鲜花,欲插傅柔鬓边。
“鬓边花,一朵足矣。”傅柔不客气地挡开。
“这几年你打理内宅,辛苦了,我该给你加一朵。”三娘子话音才落,却见傅柔将鲜花放回妆台。
三娘子身后的常婆子会看眼色,上来凑笑:“给柔小娘子道喜,家里的账本——”
“哪有这时候来要账本的?”紫云打断。
“都是陈家的人了,还拿着娘家的账本,也不妥当吧。”三娘子要笑不笑,“再说,我也是奉家主之命。”
“紫云,交账本。”傅柔目光了然,调转了头,对镜理红妆。
紫云只好取来账本,还没交出去,却被常婆抢了,谄媚献给三娘子。
“陈家的花轿已到巷口。”傅家大娘子由长女傅君搀扶而入,未留心这场交接,神色带喜,“都准备好了么?”
傅柔起身行礼。
傅君将傅柔扶起,细声叮咛:“妹妹到了夫家,可不能像从前在家一样随着性子了,要收敛心性,孝顺阿家。”
傅柔轻嗯一声,缓缓捉起团扇,掩面,也掩去眸中冷色,任由众人簇拥而出。
与此同时,程处默和陆庭抵达陈家。那位连陆庭长什么模样都已经记不清的姨母陈大娘子,热络问着陆庭官职为何,官阶几品。陆庭表示尚在游学,有些官场的朋友而已。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侄儿你既然和他们交友,少说五品,不,四品?” 陈大娘子不信,只当陆庭谦虚,
程处默喷笑:“大娘子见识匪浅啊。”
陈大娘子仿佛才发现程处默:“这位是——”
程处默诙谐地自我介绍:“照您的算法,我该是九品?”
陈大娘子眉毛上挑,有点睨视:“九品是低了些,不过大小是个官,也能帮我陈家今日撑撑场面。”
程处默忍笑,对陆庭眨眨眼。
“姨母,莫非新娘家不一般?”陆庭懒得理会好友,长辈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过是新妇的阿姐当初嫁了个穷书生,谁想不但高中,还成了此地明府,傅家从此就开了孔雀屏,招摇过市。”陈大娘子一脸不待见,“那也罢了,偏我儿上元节瞧了傅家柔小娘子一眼,就被勾走了魂,非要我去提亲。我拗不过他,想着人家瞧不上,咱这边提回亲,再由对方拒了,让我儿死了心便是,哪知竟然成了。”
“那不是挺好么?”陆庭以为。
陈大娘子啐一口:“侄儿你不知那柔小娘子,咱这儿出了名的挑剔,早些年向她提亲的人多了去,哪个不是非富即贵,她从未点过头。我后来想明白了,她是年纪大了,没人要,才答应我家,居然还要彩礼五千两,不顾我陈家要为她掏空家底。要不是你表弟非她不可,哼——什么广州第一美人,分明是狐狸精!”
陆庭正不知怎么接茬,忽有一婆子,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挥着一张纸,送到陈大娘子面前。
陈大娘子目光览过,面色大变,将纸死死捏住,“好啊,果然是狐狸精,做出这等丑事,却拿我陈家当遮羞布。去,把六媒婆给我找来!”
不一会儿,六媒婆让人领来,陈大娘子抹平那张纸,竖在她眼前。
程处默哪能错过,念出声音也不自知:“陈家小儿,欢喜迎亲,买个媳妇,不是千金。嗯?不是千金?”
陆庭一怔:“这是指……新娘并非完璧之身?”
六媒婆大吃一惊:“不能啊!”
“浑眼摸瞎的死婆子,你说怎么办?!”陈大娘子眼中怒火中烧。
六媒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凑着陈大娘子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大娘子的火气立刻消散不少。
程处默看在眼里,一脸饶有兴趣,想着终于可以不无聊了。
陈家大门前,花轿轻轻落地。然而,出来迎新娘的,不是新郎,而是陈家大娘子,直接让人在门口搭了顶小小纱帐。
唢呐顿时哑了腔,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人群中一名气宇轩昂的汉子,盯着花轿微动的帘门,
六媒婆走到花轿旁,讪笑道:“新娘子,外面有些不清不白的谣言。你婆婆的意思,为了新娘子着想,进门前要验一验。我们已经把老妈妈请过来了。”
陪嫁过来的紫云大怒:“这不是存心糟蹋人吗?我家小娘子出身正经人家,那可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
六媒婆回头看看陈大娘子。
陈大娘子鄙睨:“要是规规矩矩,有什么不能验的?验不明白,休想进我陈家门!”
紫云嗤冷:“凭什么!”
六媒婆赔笑:“这也是为新娘子好,验一下,天下都知道你家小娘子是干净的。”
紫云犀利回应:“要是不验,那就是不干净了?”
“紫云。”傅柔施施然出了轿子,鲜红头盖遮着容颜,声音如黄莺出谷,“我验。”
傅柔大方走入纱帐,不一会儿,验身的老妈妈走出来,一边放下挽着的袖子,一边凑六媒婆耳语。
六媒婆笑了,快步走到陈大娘子跟前:“恭喜,贺喜,新娘子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陈大娘子挑眉:“没弄错?”
六媒婆道:“绝对没错。”
陈大娘子轻哼一声。
傅柔被紫云扶出纱帐,走到花轿前,任喜娘催促也不入轿,抬手猛然扯下红盖头,露出月光般细腻柔美的容颜。
看热闹的人们齐齐惊艳,门后偷看好戏的程处默顿时望成了痴,唯有人群中鹤立鸡群的男子,仿佛早就熟悉那份明美,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思念。
傅柔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忽然向墙撞去。
千钧一发,一只手将傅柔拉了回来。她只觉自己撞进了一团温暖,抬头望入对方的眼。那是一双深邃的眼,不知怎么,嵌在那张阳光般的俊朗面庞上,感觉有些违和。
救了傅柔的,正是程处默。以前,他看到美人总是很能彰显自己,但这回,他望着一朵小花自傅柔发间飘落,只知道发呆,听着自己怦然的心跳。
傅柔却没看程处默第二眼,推开人,走回轿子里,淡然吩咐回家去。
程处默目不转睛地看着轿子离去,指间轻转那朵小花,心里毅然决然。美人这么有个性,作为一个纨绔子弟,怎能不奋起直追!
第二天,城中还在沸沸扬扬传着陈家门口那件事的时候,傅柔的屋子已经清扫干净,半点办喜事的痕迹也没有了。
二娘子走进屋来,一看这么干净,更是悲从痛中来,二话不说哭了起来。
傅柔安坐窗下绣着花,仿佛她娘亲是一只吵闹的家雀,直至她收了针,仔细修好线头,才抬起眼来。
“娘别哭了,这辈子我也不会进陈家的门。”
二娘子愕然:“难道你要守一辈子活寡不成?”
傅柔面覆冷霜,嘴角冷笑:“若真如此,皆是我命,当初与严家指腹为婚,也是没成。”
二娘子脸色一变:“严家得罪了侯大将军,全都死绝了,提它做什么?我当年退亲,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您真是尽心尽力。”傅柔眼里渐渐凝起一层水光,“我的画像如何落到了外头?广州第一美人的名号,又是怎么来的?您为着找有权有势的好女婿,挑肥拣瘦,再三拒婚,坊间却传我傲慢,嫁不出去是咎由自取。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二娘子掏出帕子,有意要为傅柔拭泪,却到底没动弹,只是将帕子捏成了团。
“娘请回吧,我累了。”傅柔用袖子重重一抹,神情恢复冷淡,
二娘子欲言又止,最终走了出去,碰到傅君正好过来。
“大姐千万帮着劝劝,我实在是说不动她。”二娘子只能寄希望于傅君。
傅君点头:“二娘放心,柔儿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其实最是通情达理。”
二娘子叹口气:“但愿如此,我还不是希望她好,能像大姐你一样,嫁得如意啊。”
傅君笑笑,送走二娘子,转身走进傅君的屋子。傅柔起身相迎。
傅君收敛笑容,气哼哼一坐:“知道你本事,却不知道你这么本事,让人到陈家后巷贴了不三不四的纸条,让媒婆给陈大娘子出验身的馊主意。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不想嫁,又何必答应陈家提亲?”
“我要他家礼金。”傅柔直言。
“你!”傅君张口结舌,“至于吗?”
“阿姐已经出嫁,自不知家里这本账。 海上不安宁,我们的货船光是今年就被洗劫了两次,将军府的军税一年重过一年,染坊和绣坊入不敷出,我们傅家,只剩一个空架子了。”傅柔随即撇笑,“陈友趁我在寺庙上香,屡次试图轻薄,心思龌蹉,只要他家五千两,我已是手下留情。”
傅君叹了叹,“那你也不能用自己一辈子,去换五千两银子啊。”
傅柔摇头,“不换不行。”递上一封书信。
傅君看过书信,神情惊变,“三弟他不是去九华山学武艺吗?怎么会在外地打死了人?”
“苦主索要五千两银子,不然就要三弟一命偿一命。现在银子送过去,三弟也就能平安回来了。”傅柔却不多说。
傅君有些埋怨:“这么大事儿,你应该和我商量,你姐夫怎么说,如今也是一县之主。”
“姐夫才走马上任,如何拿得出五千两?”傅柔讨厌仗势欺人,“阿姐别为我担心,我这辈子已不打算嫁人。”
傅君起身走到傅柔身旁,但见绣架上一幅完成了大半的刺绣,一只展翅翱翔的傲气雄鹰。
傅君无声一叹:“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忘记严子方。”
傅柔身躯微震,握紧了拳。她怎么能忘?一家遭难,只身来投靠的子方,被她娘拒之门外。她怎么能忘?那天的大雪,仿佛瞬间就能吞没子方小小的身影。
傅君再次长叹:“严子方已经不在了,被将军府的人追捕,坠江而死。”
“是,他不在了。” 傅柔流露无尽哀伤,指尖轻触雄鹰的翅膀,“所以我才不能忘,否则世上就没人记得他了。”
门外突然喧哗。
“新妇呢?快叫她出来!”陈大娘子的尖嗓大过啼晨公鸡。
傅君一惊,正要往外走,却被傅柔拉住,神情好不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