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音又被侯杰传唤到书房。他刚将两封加急信送出,总算能松一口气,找她来捶腿。她犹豫一下,开始给他捶腿,但瞧他舒服闭着眼,不由想到她娘,手上就用了点力道。
侯杰睁开眼,拢紧眉:“你从前家里是做什么的?”小手那么有力?
“做生意的……”傅音下意识回答。
“什么生意?”侯杰追问。
“卖……”傅音当然不敢如实说,“文房四宝。”
“怪不得会画画。你也算生意人家的小姐了,怎么就卖身进了陈国公府?”
“家里生意垮了,欠了很多钱,爹娘受不起打击,丢下我去了。我到了远房舅舅家,舅妈嫌我晦气,天天打骂我,后来就把我卖给人贩子了。”傅音胡说八道。
侯杰打量傅音片刻,忽然把搁在椅子上的腿收了回来:“你从来没帮人捶过腿吧?一点也不舒服。”
傅音正好告退:“少爷要是没别的吩咐……”
“有吩咐。”侯杰却不让走,“唱首曲儿给本少爷听听。”
“我不会唱曲。”生来有福,没为吃穿发过愁,不用卖艺讨生活。
侯杰好笑:“端茶笨手笨脚,不会捶腿,又不会唱曲。你万般无用,总还算有一桩好处,会画画。你去画一张画好了。”
“画什么?”傅音不排斥。
“嗯,就画本少爷。”侯杰得意指指自己,“你暗地里偷偷摸摸画我的画像,现在给你机会,让你光明正大的画,你应该感激。”
傅音瞧侯杰摆出一个自以为帅气的姿势,忐忑不安地拿起笔。但她一边画,他就一边评价,一会儿说要突出起势,一会儿说眼睛不够大。她一火大,画了一对夸张的大眼睛。
侯杰步步逼近,将她逼入死角,双臂一拦,让人无处可逃:“你存心的?”
她睁着兔子般的眼睛,“我哪有……”
“你的眼睛才那么大,而且很亮……”侯杰不知不觉,着迷地靠近她的脸。
傅音惶恐,却无处可闪。
侯杰拧住傅音的下巴,以一种诱惑的语气:“讨得我的欢心,你要什么有什么。”
眼看侯杰就能一亲芳泽,却被傅音狠狠推开,转眼就跑出了书房。他几乎恼怒,转念之间又起了兴味,明明对他仰慕,偏偏羞得像只小兔子,可爱的让他心痒难耐。他不介意,陪她慢慢来。
深宫内幽暗偏隅,一盏灯照着一只小小纸船,傅柔双掌合十,对着纸船默祷。
两条命无声无息消逝,这宫里的人,多是断了亲缘的可怜人,至少她可以点盏灯,表示还有人记得他们,让他们一路好走。
“李春儿,江陵人氏。”
傅柔惊回头,但见吴王走上前来。
吴王道:“你要为亡者祈祷,至少要知道名字。”
“你怎么知道……”傅柔问到一半,苦笑,“下官总是忘记,吴王殿下在皇宫里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
“平常这种琐碎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只是牵扯到傅司言,少不了关心一下。”吴王不介意说实话,“你心里很难受?”
“是,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放在寻常百姓家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坐拥天下的皇家,竟然要了性命。
“李春儿也没想到,她用来毒老鼠的砒霜,最后会让自己送了命。”吴王勾了勾嘴角,意外地凉冷,“你不觉得挺有趣吗?”
傅柔愕然:“如此悲惨的事,怎么可能会有趣?”
“我说的有趣,是人生的不可测,就这样把一个人的命运给彻底改变了。在事情最开始的时候,你根本想象不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身在皇家,其实是一种悲哀,“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掉进了这个池塘,差点淹死。知道是谁救了我吗?”
傅柔摇摇头。
“是太子。”他此生铭记。
“太子殿下?”看如今兄弟俩这么冷漠,傅柔想象不到,“他救了你的命?”
吴王目光悠远:“那时候我们都很小。我还称他大哥,他也唤我三弟。他看见我掉进水里,想都不想就跳下水来救我,差点把他自己也淹死了。我有时候想,如果那时候我就这样淹死,在他心里,可能我永远是那个可爱乖巧的三弟,而不是整天碍着他眼的吴王。”
“那后来,为什么……”傅柔想不通。
“因为袁天师的一句话。”人生从此颠覆。
“以相术闻名天下,极受陛下看重的那个袁天师?”傅柔知道这个人。
“就是那家伙,给我看了一个相,说我命格贵不可言。”吴王只觉可笑,“贵不可言。对皇族来说,这四个字多么要命!从那一天起,我莫名其妙就成了太子的对手。他再也不是我的大哥,我也不是他拼着性命也要保护的三弟了。傅司言,你因为那宫女的死而痛苦,可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吗?”是血缘之亲,却无情。
傅柔望着慢慢沉入水中的纸船:“以为殿下是来安慰我的,结果殿下越说,我的心情越沉重。”
“傅司言的情都放在程处默那了,我安慰你有点吃亏,捞不回本钱。”吴王微微笑起,是他想被她安慰,“我只是把你当废话篓子,心里不舒服了,把烦恼往你这一倒,这样我就轻松了。”
“凭什么我要当殿下的废话篓子?”
“觉得委屈?那也容易。你丢开程处默,跟着我,我保证以后不用自己的心烦事来烦你,而且只要你有心事,立即逗你笑,给你排忧解难。”
傅柔无言,转身要走,手却被吴王拉住了。
她回头,声音紧张:“你干什么?”
他问:“知道我什么时候真正看中了你吗?”
傅柔摇头。
“是你在东宫帮司徒尚仪的那一次。后来,太子妃在御花园向你兴师问罪,你答了她一句话,不是这样的人,不帮这样的忙。”吴王清楚记得每个字。
“这没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很执拗,你不愿意被这个世界改变。然而,这世上有很多诱惑,也有很多磨难,面对这些诱惑和磨难,要坚持着,从头到尾都活得像自己,很难很难。所以,承受不住的人,会不知不觉就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做出一些,从前的自己绝不会去做的事。”吴王目光渐深,“坚持着做自己,不愿意被世俗改变的傅司言,虽然看起来僵化又很不识趣,可是,我喜欢,很喜欢。”他终于表白。
宫门深似海,侯门又何尝不是,这夜的陈国公府正是阴森时刻。
傅音独自走在花园里,穿得单薄,只觉风冷。玲珑忽然喊肚子疼,凶狠得把她赶了出来,要她去找吴管家。
四周黑漆漆的,几盏灯笼在廊下飘动,灯火忽明忽灭,更显诡异。她胆子小,脚步加快,一心想着赶紧穿过花园,未察觉身侧溜过一道黑影。黑影忽然回扑,捂住她的嘴,将她连拖带拉,进了一间杂物房。
月光映亮那张脸。傅音惊恐瞪着,居然是侯长兴。她呜呜挣扎,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
侯长兴邪笑,目光如狼似虎:“别怕,小美人,今晚让你享尽人间极乐——”
沙沙沙沙!
侯长兴听到房外传来声响,不由一惊,急急刹住动作。
片刻之后,一声猫叫。
傅音的眼神顿时绝望,被侯长兴压制得动弹不得,任由他撕开衣襟,欺上她的雪颈。就趁这时,她狠狠咬了侯长兴一口,终于摆脱被动,冲到窗前,大喊救命。
侯长兴把她抓回来,一耳光打得她跌倒在地:“贱人,敬酒不喝喝罚酒,看老子弄死你!”
侯长兴坐压着她,目露凶光,双手要撕开已经裂了的衣襟。她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捉住侯长兴的手不放。
房门突然跳开。
侯杰冲进来咆哮:“原来是你这小子!”一步上前,提起侯长兴,一脚踹他到门外,紧接一顿暴拳。
傅音狼狈爬起,紧紧捉紧衣领,却见玲珑从门边探头,一脸幸灾乐祸。
“我就说呢,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一声不吭往外跑?少郎君对你这么好,你还和别的男子鬼混,下贱。”
傅音愤怒扑向玲珑:“我没有!你害我!”为什么?她和玲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害她?
玲珑不退反进,拽住傅音的头发,泄愤拍打。
再说侯长兴,连着挨了侯杰好几拳,火冒三丈,还起手来。
“侯长兴,你碰我书房的丫环,还敢还手?”侯杰一时不查,被揍了一拳,难以置信。
“侯杰,你不过就是有个好老爹,有什么了不起?你书房的丫环,自己没看住,怪我啊?你要是有本事,她也不会三更半夜跑出来找我。你情我愿的事,你管不着!”侯长兴豁出去了。
侯杰怒火中烧,出拳不再留情。忽然,傅音撕心裂肺一声喊,令他下一瞬就收了拳,冲回房里。
傅音和玲珑揪扯之中,被玲珑推倒,摔坏了手镯。
侯杰回头,看见侯长兴已经跑了,冷哼一声,转向玲珑,“怎么回事?”
玲珑假哭:“这小贱人被坏了好事,恼羞成怒,还抓伤奴的脸,你要为奴做主。”
侯杰甩开玲珑不安分的手:“半夜三更的,做什么主?有事明天再说,你先回去睡觉。”
玲珑咬唇,瞪傅音一眼,扭身离开。
侯杰看着傅音,见她头发散了,衣衫不整,嘴角破皮,鲜血红得刺眼,消弭了他眼中的冷意。
他脱下自己的外衫,用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动作,为她披上,声音却冷若寒冰:“马上滚回你的房间,恬不知耻,把我的脸都丢光了,你还想这么衣裳不整坐到天亮,让所有人看见吗?”
傅音没看离开的侯杰一眼,捂脸痛哭,为今夜的羞辱,为娘亲的遗物,兀自沉浸在悲伤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止住哭声,缓缓捡起两段断镯。起初,她很恨陷害自己的玲珑,还有无耻的侯长兴,但渐渐她更恨自己的软弱无力,连那种小人都对付不了,竟妄想报仇。
她想到了很多,娘亲希望她嫁进官宦之家的心愿,还有侯杰明摆在面上的,对她的兴趣,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邪恶之念。其实,力量唾手可得,借力打力,又可趁其不备,只要——放弃自我!
傅音的眼神悄然转变,攥紧破损的镯子:“娘,这世上坏人真多。害娘的人,害我的人,只要他们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侯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傅音,越想越可恨。真是看走了眼,以为她傻傻呆呆,天真可爱,谁知心机深沉,见一个勾搭一个,差点就骗过了他。
忽然,房门吱呀响。
侯杰惊起身,拔出挂在床架上的剑。冷锋一闪,映出傅音美好的面容。
侯杰看眯了眼,随即冷哼:“你来干什么?”
傅音的脚步坚定轻挪:“我来,为自己伸冤。”
侯杰打量着她,看那一身若隐若现的纱裙凸显曼妙的身段,立刻就明白了,脸色一沉:“不干不净的事被人发现,十个人里面有十个喊冤,我可没工夫理会。你爱和谁鬼混,是你的事,别再来碍我的眼。”当他急色鬼么,什么人都要?
傅音神情平静:“我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侯杰眼里闪着光:“什么证据?”
纱裙落地,不着寸缕的傅音缓缓走向侯杰。
“我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据。”
“哪也不要去,等着我——”陆庭温柔的声音远去了。
傅音想哭,却不敢哭,只是将自己投入眼前这个男子的怀中,闭上眼,感受那份陌生的热力,禁不住颤栗。
侯杰一挥袖,熄灯。
天色微亮,侯杰睁开眼,看见仍在熟睡的傅音,这才留意到她的眼下青窝还有些红肿,瓷娃娃般的脸看着苍白。
也许是委屈哭红了眼,也许是他累坏了她,他伸出手,大掌轻包她半张面颊,拇指不由眷恋摩挲,动作怜惜。
他算是知道了,这是个傻乎乎的丫头,哪有勾搭的本事。
“少郎君,该起床了。”玲珑推门走了进来,端着洗脸的铜盆。
傅音的脸皱了皱,眼睫如羽毛轻扇。
侯杰急忙嘘了一声。
玲珑还以为侯杰赖床:“快辰时三刻了,小公爷今日不练——”一回头,嘎然止声。
傅音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拥着被子,乌发披散在光洁的肩头。
咣当一声巨响,玲珑手中的铜盆落地。
侯杰按住要起身的傅音,温柔笑了笑,转头却对玲珑冷了脸:“你干什么?一大清早冲谁发脾气?”
玲珑结巴:“她……她……”
“她什么?”侯杰捉着被子往上提,将傅音的裸肩盖住,“她是清白的,我已经验过了,确凿无疑。侯长兴那混蛋,晚点再找他算账。还有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胡说八道,污蔑音儿的名声。以后音儿也是我房里的人了,你识趣点,我一碗水端平,谁也不亏待。你要是欺负她,别怪我教训你,听见了没有?”
傅音弱弱道:“别为难玲珑姐姐,过去的事都是误会。”玲珑骄纵,侯杰并不喜欢,她看得很清楚,自然要对准他的胃口。
侯杰果然满意,捏捏傅音的脸蛋:“音儿真乖。我这个人最烦就是房里人闹事,把以前的不愉快都忘了,和玲珑好好相处,我一定疼你。”
“是,音儿听话。”傅音笑了笑,手肘支起,“我伺候你洗漱吧。”
侯杰按住她,语气满是宠溺:“用不着你,你多睡一会儿,还有玲珑呢,她也伺候我惯了。”转头看玲珑,面色沉冷,“还不快再去打一盆水过来?”
玲珑悻悻地捡起铜盆往外走,想不到自己偷鸡不着蚀把米,那个死丫头果然心眼多,平日扮得天真无辜。
侯杰起了身,自行更衣。
傅音敛起笑容,背过身去,眼泪无声落下,心里充满了悲伤。她,送别了自己,已经再也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