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音音和江流从墙壁上下来,俱是一脸凝重。
方晏生不知何时也搬了个小板凳,闭着眼睛坐在墙下,像是闭目沉思,又像是在打瞌睡。
柳音音道:“方先生,你不想想法子吗?”
方晏生睁开眼睛,道:“想什么法子?”
柳音音道:“那个张氏啊,现在还在门口哭呢。”
方晏生道:“她自己签下的和离书,白纸黑字,已成事实。”
“但那是冯昊宣骗她的!”
“她开始若没有欺人之心,又怎会反被人欺?”
柳音音愣了片刻,反驳道:“她起初的想法是善意的,但冯昊宣对待她的方式是恶意的。”
方晏生道:“她这种做法,对自己的孩子是善意的,对十方城那些普普通通买不起房子的百姓呢?”
柳音音说不出话了。
江流道:“我有个提议,要不《江湖快报》下一期的头条,就拿这个事情做文章,也好告诫百姓,不要轻信于一些旁门左道的方法。”
柳音音道:“好,就这么做!把冯昊宣的名字写上去,让他遗臭万年!”
“为买房假和离,哪料想假成真,为夫者瞒天过海再娶,新旧妇大打出手过招。好想法,够博人眼球。江流撰文吧,隐去事主的名字。”方晏生收起折扇,笑道:“这一期定然大卖。”
柳音音怒道:“方先生,你是掉进钱眼里了吗!”
方晏生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做的就是这营生,记录一下隔壁人家的闲事,有何不可?”
他站起身,摇着折扇,进屋了。
柳音音气得原地跺了跺脚,道:“真是小人!”
江流提醒她:“别骂得这么顺溜,你现在可是寄人篱下,人给你口饭吃,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口出恶言算怎么回事。”
柳音音憋着气,拿起扫帚,我干活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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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第一次有了份正儿八经的生计,做起来热情洋溢,毫不含糊,当天晚上,就把稿子写了出来。
《江湖快报》头条——“为购房,赔了丈夫又丢房”
“十方城内发布最新法令,凡是夫妇二人名下有房者,不可再买。城中有夫妇二人,于庚寅年成婚,如今二十有余年矣,曾于城中繁华处购有一房。膝下两子,愈渐长成,夫同妇言,不若假意和离,再购一房后,复婚。妇甚喜,依言而为。
月后,夫于锦观街置一豪宅,奴仆众人,倾箱而入。中有美妇,风姿绰约,身怀六甲,竟是此夫新妇。旧妇冲进至宅院,形容暴怒,谓夫曰,何以朝三暮四、言而无信?夫不悦,一改前态,掷金于地,恩断义绝,不复往来。
妇逡巡门外,茕茕孑立,掩面泣涕。
见者不忍,搦管操觚。
浮生阁主言:始若无欺人之心,又何以反被人欺?可悲,可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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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新一期的《江湖快报》开始售卖,整个十方城,都开始议论这对夫妇和离弄假成真的事件。
有好事者,很快就找出了其中的当事人,一时间,冯昊宣和方倩芸被千人所指,每天都有人上门扔臭鸡蛋。就连城主,在得知情况后,也当机立断停了他师爷的职务。
冯昊宣如过街老鼠一般,连着好几日不敢出门,天天躲在锦观街的宅子里,唉声叹气。
柳音音心情大好,每顿饭都多吃了半碗,阿梨总是在一旁数落:“你你你啊,一个姑娘家,又不干活儿,成天吃那么多,也不怕长胖。”
柳音音道:“我干活啊,今天开始我就跟你们学写字,以后也可以一起抄抄报,照现在的销量,你们今晚又不用睡觉了。”
江流顶着厚厚的黑眼圈,道:“真是有一种悲喜交加的感觉啊,方先生,这种时候,难道不给加点工钱吗?”
方晏生道:“加。”
“加多少?”
“晚饭加餐,让醉香楼送过来,想吃什么,跟阿梨说。”
柳音音:“方先生你今天真好看,坐在你身边如沐春风。”
阿梨:“阁主今天似乎长高了,比东山的山顶还要高大。”
江小七原本也想欢呼雀跃一下,看了看江流的眼神,憋住了。
江流:“两个饭桶。”
阿梨这时候就很会维护自家先生,道:“你们天天在这里白吃白住、还要吃宵夜,报纸赚的钱都不够家里开销呢,阁主一直都是自己贴腰包在养你们。”
“谢谢方先生。”柳音音嘴里咬着肉,含糊地表示感谢。
方晏生道:“吃完饭,就去练字,江流他们几点睡,你就几点睡。”
柳音音心里咯噔一下,嘴里的肉,似乎都没有那么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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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张氏又上门来了,依旧愁容惨淡,也不说话,就默默地跪在庭院中。
柳音音走上去问道:“冯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张氏道:“妇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贵府上住着的是方先生,上次说的话,都是无心的,请方先生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的前夫了。”
柳音音诧异了,问道:“像这般负心薄幸之人,你难道还念着旧情?”
张氏一脸愁苦,犹豫了许久,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才缓缓说出一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正欲出门的江流看到这一幕,立即驻足问道:“难不成这其中还另有隐情?”
张氏点了点头,道:“此事要从十六年前说起……”
当年,冯昊宣初来十方城,用三五年时间攒了买房的积蓄,但正当他要买房之际,突然新出了一道政令:非十方城户籍,不得在本城买房。
冯昊宣原本是想在十方城安家立业的,却不料天意弄人,他灰心丧气,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
临行前夜,一位友人突然来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与一十方城中女子成婚,便有了十方城的户籍,即可买房。
冯昊宣觉得此事简直天方夜谭,他身边已有一个未婚妻,怎可另娶她人?再者,就算是要找本城女子成婚,这当中也得大费周章,因为此时的冯昊宣,空有一些行商积攒的薄薄家底,连一份体面的生计都没有。
友人笑他太拘泥一格,道:“我说的成婚,又不是真成婚,只是权宜之计而已,你买好房子之后,便可与人家和离,只需给些钱财就行。”
冯昊宣越发觉得难以置信了,道:“真是馊主意,这样的权宜之计,我可做不出来!又有哪个好好的姑娘家,会愿意做这种事情!”
友人道:“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自然是不愿意的,但若是个守寡的妇人呢?”
冯昊宣当即便愣住了。
友人继续劝说道:“人家孤儿寡母的,没有任何收入,为了有口饭吃,也着实不容易。提前与人家说好,你出钱,她帮忙,一举两得,反正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冯昊宣微微有些动心了,这事情听来虽然有些荒唐,但的确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冯昊宣道:“给我几天时间,我考虑一下。”
友人笑道:“我等你的答复。”
说是考虑,其实冯昊宣心中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只是花上些许时间,安抚好心中的礼义廉耻而已。
冯昊宣根本没用太久的时间,当晚就给未婚妻写了封信,决定要这么做。第二天,他就找到友人,商谈酬金。
酬金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冯昊宣一咬牙,当下就给了友人一半钱款,事情办成之后,再给另一半。
很快,他就见到了张氏和他的幼子景文,景文躲在张氏后面,偷偷瞥了眼冯昊宣。冯昊宣对他笑了笑,还从街边小贩处买了块麦芽糖给他。
二人的婚事办得非常草率,只请了那位友人做证婚人,张氏亲自下手,做了几个小菜。
第二天,邻居们都知道,寡妇张氏再嫁了。
冯昊宣第二天就匆匆忙忙把房子买了,回来与张氏提和离之事。
张氏劝告冯昊宣,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买房才假意娶的自己,万一话传出去了,让府衙知晓,这婚姻可就不作数了,到时候不光买的房子要退回去,今后他们在十方城也无立足之地。这做戏嘛,也要做足,既然买了新房,夫妇二人一同搬进去,住上两三个月后,再找个借口和离,到时候即便有人怀疑,也还有个能遮掩的说辞。
冯昊宣觉得张氏的提议很有道理,于是,带着她连同景文,一起搬入了新居。
接下来的两个月,冯昊宣在十方城中顺风顺水,甚至在城主选择师爷的笔试之中,也夺得了头筹。
第三个月,冯昊宣再次提出和离,这一回,张氏却变了卦。
“老爷,我与你成婚这两月,可有什么过错?”
冯昊宣道:“并无过错。”
张氏道:“既然你我二人相处得这么融洽,又为何要提这种令人伤心的事情呢?”
冯昊宣猜到张氏的想法,震惊道:“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啊,你还收了我的钱!”
张氏道:“那些钱,我一分都没要,就当做是给媒人的礼钱吧。”
冯昊宣指着张氏,气道:“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离,今天就离!”
张氏端坐在屋里,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模样,笑道:“老爷是读过书的人,定然知道不欺不罔的道理,眼看着,你要成为城主的师爷了,这时候若让人知道,你是一个为了在十方城落地生根,不惜拿终身大事玩笑的人,可还有人会信任你?”
冯昊宣又怒又恨,恨不得把张氏从家中赶出去,但这坑,却又偏偏是自己心甘情愿跳下来的,时至今日,怨得了谁?
张氏温和宽慰道:“老爷,娶妻娶贤,我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但对老爷如何,这两月来,你也是心知肚明的。人生在世,左右不过是过日子,我们就好好过下去吧。我日后一定本本分分伺候你,把这个家打理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冯昊宣绝望地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想到那两小无猜的未婚妻,想到她还在心心念念等着他,就无声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为了仕途,他埋下这一生的悔恨,以为埋了也就埋了,未曾想,这悔恨入土后,非但没有消失,反而生根发芽,逐渐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