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均?
这分明是个陌生的名字。
云沐深高悬于胸口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下来。也是,他找了十六年都杳无音信的人,又怎会莫名其妙出现在青山界的一处破败竹舍里?
门外一队巡逻的弟子忽然站定:“等等,竹舍那边好像有声音!”
青山界戒律森严每晚都会有弟子巡逻,此时离竹舍最近的小队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异常,正匆匆赶来。
云沐深不敢再耽搁,一阵翻箱倒柜最终在地下酒窖里找到了足足数十坛白云边!可惜时间不够,他只来得及顺出两坛,身形一动像只灵巧的雀儿一般翻回了墨如的院落。
与此同时,竹舍的大门也被赶来的弟子一把推开了。
“呼,幸好本少主身姿矫健、跑得够快!”
美酒在怀,还抄什么破书啊!
他大手一挥将桌上几沓宣纸统统扫落在地,拍开泥封对着坛口便猛灌几口,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舒爽起来。
云沐深虽然爱酒,但是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几口烈酒下肚,脚步已然开始虚浮飘渺。眼前的酒坛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了四个,最后竟然变出了一个人影!
人影甚是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云沐深瞪大了眼睛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反倒看到了一群跳舞的小人围着自己转圈圈。
他晃了晃脑袋,命令道:“那谁,你站好了,晃得本少主头都疼了……”
人影一动未动,只是道:“你醉了。”
醉酒的人最忌讳的便是别人说自己醉了,云沐深霍然起身:“本少主怎么可能醉,本少主还能再喝十坛!”
人影似乎身着一袭青衫,云沐深只能瞧见一道青影缓缓朝自己走近,指尖轻动,一只酒杯就推到了自己面前:“那不知我是否有幸,向少主讨杯酒喝?”
云沐深皱了皱眉,越发将酒坛牢牢环在胸前。这么名贵的好酒,喝一口少一口,他哪里舍得分给其他人?
青影似乎也被他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给逗笑了,缓缓竖起一根食指:“作为回报,下次我给少主带一坛百年陈酿的白云边,如何?”
云沐深的眼睛顿时亮了,傻呵呵地笑了起来,赶紧对着酒杯满上,然而他或坐或立,甚至一只脚都直接踏到桌案上了还是对不准杯口。
云沐深揉了揉眼睛,乐了:“这位道友,你带的杯子是不是长腿了,怎么还会跑啊……”
人影忍俊不禁,极力憋笑。末了,伸出一只指节分明的手覆在了云沐深的手背,领着他在那只白玉酒盏里倒上半杯酒。
他指尖微凉,令云沐深的醉意都散去了几分 ,脱口而出道:“我……见过你吗?”
人影一顿,并未回答。
云沐深拍了拍脑袋,咧嘴笑道:“我果然是醉了,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
人影举杯,对着云沐深的酒坛碰了一下:“喝酒。”
两人对饮起来,云沐深兴致高昂,索性开了另一坛酒,两人抱坛喝了个痛快。
喝到最后云沐深已经烂醉如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第二天宿醉醒来,脑袋竟也没有晕得很厉害。等看见墨如铁青的脸色后他忽然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清醒得这么快啊……
墨如老头儿嘴角一动脸上就挤出一堆褶子,皮笑肉不笑:“看来昨个晚上,少主倒是睡舒服了啊。”
“确实还、还行……”云沐深想要糊弄过去,赶紧扯开话题,“墨老头儿,你是不知道我昨天辛苦抄写到了大半夜!最后竟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向我讨酒喝,我不肯,他就许诺我一坛百年陈酿的白云边……”
云沐深话音戛然而止,他此时才注意到盖着自己身上的被褥,甚至连四个被子角都细心地朝内捏紧,透不进一丝风来。玉冠和外衣也都被人除去,整齐叠放在床头。
他心下一惊:“难道,那竟不是梦……”
墨如从鼻子里哼出气来,十分不满:“少主你倒是睡好了,可答应我的事却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怎么可能,我明明抄到……”
云沐深的视线又落到了惨不忍睹的书案上,瞬间所有的底气都被抽空了。
满地狼籍,一张飞舞的宣纸糊到了云沐深的脸上——写得满满当当的纸上被酒水晕染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墨渍,已经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这……其中肯定有误会!”
云沐深小脑袋瓜疯狂转动起来,思索应对之策,却压根一点头绪都没有!
就在此时,青山界以护犊子闻名的掌门人云臻一脚踹开房门,中气十足地吼道:“乖儿子,赶紧起来!你爹我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人!”
“得嘞,我这就走!立刻马上!”
云沐深捂住差点被震聋的耳朵,麻溜地跟在了云臻身后。两人沿着青石小路拾级而上,兜兜转转来到了青山界后山。
后山?
云沐深皱眉思索,总觉得这两个字牵扯到了某件大事。
他忽然恍然大悟道:“爹,你难道是要带我去见咱们青山界的开山老祖?”
云臻拍了拍他的肩,夸赞得十分拙劣:“不亏是我的儿子,这脑瓜子就是聪明!”
云沐深:“……”
清晨,山中薄雾蒙蒙,钟声起、山门开。一道人影脚踏晨曦,从迷雾中而来。两袖之间隐隐有云烟缭绕,像是九天下凡的谪仙,出尘不染,身姿卓然。
云臻立即上前,颔首行礼,道上一句:“青山界第二代掌门人云臻,恭迎老祖出关。”
“不必多礼。”
一道仿佛玉石相击的清亮嗓音从前方幽幽传来,单是声音便给人无限从容淡然的美好遐想。
云沐深抓了抓脑袋莫名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他胆大包天惯了,此刻也只是装模作样的恭敬,其实眼神早已经按耐不住,想看看这传说中青山界的开山老祖究竟长了几只眼睛,生了几张嘴。
薄雾渐散,眼前的人影愈发清晰。他迈着不疾不徐步子缓缓走近,最后在云沐深三步之遥的前方停了下来。他的脸上带着浅笑,在晨曦中渗出一丝丝明媚的温暖,夺目而美好,叫人根本移不开眼。
“怎么……是你!”
云沐深的一对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来,即便十六年过去,修为不同、衣着不同、气质不同,但眼前这个人即便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
沈玉!
这个人的音容样貌分明就是他找了整整十六年的沈玉!
他的指节因太过用力被捏得咯吱作响,胸腔因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着。全身的血液都奔腾涌向头顶,他整个人已经在失控的边缘疯狂试探。
十六年了,他终于见到了……杀害自己的凶手!
云臻回头催促道:“深儿,还愣着做什么,怎么还不过来拜见老祖?”
云沐深全身僵硬,双脚更是粘在了地上,无法挪动半分。
但他知道此时还不能露出破绽,前世沈玉能一剑了结自己,这一世凭借他开山老祖的身份更是有千万种了断自己性命的手段!
云沐深姿态僵硬地行了一礼,声音嘶哑:“参、参见……老祖。”
老祖眼眸扫来:“这位是?”
云臻忙道:“犬子云沐深。”
沈玉均走近,立在云沐深一步之遥的前方,眸光微动。
云沐深硬着头皮立在原地,那道视线像是能穿透骨髓一般,将人里里外外都看得透彻。
好在沈玉均很快收回了视线,幽幽道了一句:“挺好的。”
他此次出关得突然,几位长老一个比一个着急忙慌,不得不忍痛撂下丹炉里炼制了一半的丹药,匆忙赶到。
“弟子墨如来迟,请老祖恕罪!”
“噗”地一声,云沐深嘴里的酒尽数喷了出来。
那个一肚子坏水的白胡子小老头儿跪在沈玉均面前,一副我最恭敬、我最老实的模样,落在云沐深眼里也太好笑了。
“弟子柳魅儿,参见老祖!”
“噗!”
云沐深一个没忍住,又喷出了一口酒来。这位柳长老虽是女子,但长得那叫一个牛高马大、虎背熊腰啊,没想到名字竟然叫做柳魅儿???
平日对着弟子们趾高气昂的长老们此刻都成了一只只缩着脖子的鸵鸟,大气不敢出一声。沈玉均若是说一句“大家都坐”,那就不可能还有一个人敢站。
云臻起身贺道:“老祖闭关整整十六载,想必修为已经更上一层,实乃我青山界一大幸事,可喜可贺啊。”
沈玉均抬手打断:“本座此次提前出关并非窥得大道,而是因为……”他将酒盏扣在了桌上,“鬼界。”
两个轻飘飘的字却掷地有声,包括云沐深在内的所有人都神色一凛。
修仙界百年来风调雨顺、千里同风,然而近十年开始频频出现异动,如今以北方的情况最为严重。青山界虽位于江南水榭一带,距离北方甚远,都开始听闻附近有邪祟作乱的消息。
云臻正色道:“老祖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沈玉均沉默良久,最后一字一句道:“修仙界……怕是要乱了。”
这顿饭吃得众人面色凝重,好在老祖不喜热闹,袖袍一挥,命众人退下。
他一手撑着脑袋,揉着眉心,似乎有些倦了。半响,睁开眼眸,却见一个人影还直挺挺地立在他眼前。
“云少主?你为何还不走?”
云沐深不语,攥住剑鞘的手开始隐隐发抖,随即迅速拔剑,对着高座之上的沈玉均狠狠投掷过去!
利刃擦过沈玉均的脸颊,“叮”的一声,稳准狠地钉在了身后的石柱上。
云沐深眸光沉沉,一字一句:“老祖可有话对我说?”
沈玉均自始至终神色不变,闻言他微微颔首,道:“有……”
他终于要说了吗?
他终于认出自己了吗!
云沐深猛然攥紧拳头,呼吸也变得粗重。
“本座想问你,”老祖回眸瞥了眼钉入石柱的利刃,“这是何意?”
云沐深霍然抬首:“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
云沐深沉默良久,最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抬手一指,只见长剑刺入石柱之前刺中了一只蚊子的翅膀,将其一并钉在了石柱上。
“弟子怕蚊虫影响老祖休息,情急之下出了手。弟子……这就退下。”
他转身离开,那个人没有认出自己,心里有些庆幸,却也有些……失望。
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子摇身一变竟成了天下第一大派的开山老祖?
回到出云阁云沐深屏退众人,除去衣物兜头连续浇了自己三桶冰水,他冷得浑身战栗,这才从失控的边缘拉回了几分理智。
这件事匪夷所思又疑点重重,会不会……是自己搞错了?这位老祖其实只是一个和沈玉模样相似之人?
云沐深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不行,自己得找机会好好试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