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沈玉均没有阻拦,甚至冷眼旁观云沐深被鲁依霜痛扁的全过程。
直到云臻都被此事惊动,着急忙慌从鲁依霜的魔爪下救出了自家不成气候的好儿子。
此事虽然大多弟子不知内情,但在长老高层中已是闹得沸沸扬扬。云臻不得不将云沐深痛骂一顿,再一声令下便将其关在出云阁,罚抄门规一千遍,以示惩戒。
说到抄书云沐深自以为还是颇有些心得的,想当初他也是帮墨如老头儿誊抄过教学汇报的人。云沐深老老实实抄了十遍,最终不耐地哼了一声,愤愤将笔丢了出去。
“小爷抄了十遍不到就已经手直酸,若真要是抄了千遍,那小爷的手岂不是会直接废掉了?”
这种劳心劳力的粗活果然不适合自己这样的矜贵公子,如此想来,云沐深顿时就释然了。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眼珠子提溜转了转,立即便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他翻箱倒柜找来一摞废纸,压在了那抄写了十遍的宣纸下面,朝怀里一塞,大踏步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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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云阁水榭前,沈玉均俯身逗弄着觅食围过来的锦鲤,脸上分明带着清浅的笑意,但开口时声调却入骨寒凉。
“可有结果?”
身后那人姿态谦卑,始终将头颅压得很低,甚至不敢有丝毫眼神的冒犯:“事情果真如老祖所料,另有隐情。藏书阁第九层虽然没有看守,但第九层之下层层防守严密,以少主现在的实力恐怕连第一层都过不了,却能不着痕迹顺利进入第九层,实在有些蹊跷。”
沈玉均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冷声吐出两个字:“继续。”
“属下昨日曾偷偷潜入第九层探查,发现关押花妖的结界早就有所松动了,应该是……一早便被人动了手脚。”
“咔嚓”一声,沈玉均手中剔透无瑕的玉盏瞬间爬满了裂痕。
“谁?”
人影立即跪下,将身子瑟缩一团,强烈的恐惧令他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发抖:“属下无能,还未查出背后之人,求老祖恕罪!”
眼前这位老祖看似清风俊朗,但只有跟了他多年的下属才明白,他的铁血手腕和狠辣心肠。十六年前的修仙界一片腥风血雨,修仙者的尸体多到足以垒作一道道高墙,是他沈玉均生生踏在这些尸体之上,凭一己之力灭了当时实力最为强横的修仙第一大派,又开创了如今的青山界。
这其中的艰险根本容不得一念之差,若是心慈手软之人早便死过千百回。若想活着,那他的手上必定早就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
但凡知晓十六年前尘事之人,根本无人敢把这个表面温和的家伙当作善类。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修仙界最暗无天日的几年皆因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而起,最后又因这个少年而落幕。
凭一己喜怒轻描淡写改变天下局势,手段不可谓不雷霆狠辣,心思不可谓不深沉可怖……
沈玉均似乎早已习惯了他人对自己的恐惧,他的声音透着一贯的森冷,带着股云沐深从未见过的阴沉寒凉:“去查——”
“死生不论!”
敢对他的人下手,原来这世上还真活腻的家伙。
不过无妨,他自会……送他们一程。
原本已经离开的脚步声突然又逐渐靠近,去而复返的操作令沈玉均有些不悦,他冷声问道:“还有何事?”
身后云沐深谄媚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愣了愣,似乎一时不能从这般淡漠疏离的语气中回过神来。这样的沈玉均令他觉得陌生,甚至有些畏惧。
即便上一世死于他手,但重逢之后,云沐深只在刚才那一瞬间才真切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令人战栗的气息。
发觉不对的沈玉均回身望来,目光在落在云沐深身上的瞬间般兀自柔软下来,再次开口时语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原来是阿深来了。”
云沐深摇了摇头,重新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今早刚得了壶新茶,便赶紧送来给老祖尝尝。”
他伸手便要去拿那枚被沈玉均的暗劲震裂的玉盏,沈玉均犹疑一瞬,还是将玉盏推了过去。
玉盏内倒满的茶水,立即就要从裂缝中溢出来,沈玉均随意拂手那茶水好似被一股无形之力包裹,竟半点也渗不出来。
“老祖,这可是顶好的茶,若是换了别人,非得拿美酒交换我才会忍痛割爱少许。”
这番说辞沈玉均很是受用,他捧起那杯茶水竟像是捧起什么珍贵之物,颇为郑重。
一口喝下去,沈玉均脸上愈渐浓郁的笑意陡然僵住,神色大变,最后将嘴里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这茶水里加了什么?!”
云沐深不予理会,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一手支颐,自顾自的摆出一副惆怅不已的模样。
沈玉均瞪了过来,瞧见他这样矫揉造作的姿态不禁失笑,火气都偃旗息鼓了下去。他体贴地故意顺着云沐深的用意问道:“被捉弄的人是我,阿深怎么反倒一脸不悦?”
听得此话云沐深顺势从怀里掏出那一沓宣纸,拍在了案上。宣纸上都被茶水洇湿,墨迹晕染开来,已是难以再辨认字迹。
他长叹了口气:“本少主通宵达旦好不容易才抄写出这些,如今全被老祖您老人家一口茶水给毁了个干干净净,这叫我可如何是好啊?”
沈玉均:“……”
沈玉均头疼不已。
这个圈套能否做得再刻意些?
十六年已过,难道修仙界现在陷害人都已经这样毫不遮掩了吗?
沈玉均沉默三秒,最终还是认命般叹道:“那依阿深的意思是?”
此话正中云沐深下怀,只见他一脸凛然:“唉,我虽然深知老祖乃是无心之举,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这个做晚辈的定当不能剥夺老祖您将功补过的机会啊。”
“这样吧,老祖将我这一千遍门规尽数抄完,这件事也就一笔勾销了,我保证日后也不再追究,如何?”
这小算盘打得倒是怪精明的,这颗小脑瓜子里难道整天就在盘算这些坑蒙拐骗的伎俩?
沈玉均半响不语,可把云沐深逼急了:“一千遍不成,五百遍也行啊!”
“倒也不是不可以。”沈玉均勾唇,明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亮,“我若是彻夜抄书,长夜漫漫,一人未免太过孤寂,阿深便在一旁为我研墨如何?”
云沐深此行的目的便是将这个烂摊子打发出去,最好是打发得和自己再无瓜葛。可还需研墨这可有违初衷,云沐深蹙眉便要回绝,可抬眸对上那人一对熠熠的黑眸后,心跳好像骤然停滞了一瞬,他竟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点头,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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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影飘飘,烛火摇曳。
沈玉均纤长的眼睫投下了淡淡的阴影,遮盖了他的神情。只见他玉手缓抬,提笔写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旁的云沐深直接将下巴搁在案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一只手还不忘胡乱划着圈,勉强看得出是在研墨。
“阿深可是困了?”
云沐深十分配合地打了一个哈欠,撇嘴道:“都大半夜了会犯困才是人之常情,反倒是老祖你的精神状态反常了些。”
沈玉均笑笑不语。
虽说是这么个道理,但若是和他的阿深共处一室,又唯有他们二人,沈玉均心底窃喜都来不及,又哪里舍得犯困了?
“若是实在熬不住了,阿深便先去床上休息吧。”
提到“床”字云沐深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他望向身后那张宽大的床榻,脑中不自觉就浮现出了某一日早晨他是如何从沈玉均的被窝里钻出来的……
这事在云沐深心里落下了阴影,他发誓这辈子都要离那张破床远远的!
他连连摇头:“我不困,我不睡!”
“也好,那不如我陪阿深聊聊天,解解乏?”
云沐深没脸没皮道:“行啊,聊什么都行,反正本少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那不如便说说,在阿深这十六年在青山界都是怎么过的?”
这个问题问出口,云沐深的兴致瞬间就去了大半。
这日子还能怎么过啊,每天无非就是那几件稀松平常的琐事,外加自己插科打诨和墨如小老头儿斗智斗勇,左右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他只好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咯。”
沈玉均定了定神,又问:“那云臻掌门待你如何?”
云沐深捣鼓着砚台,将自己蹭了满脸黑:“老爹自然待我亲厚,无论我犯了什么事都鲜少苛责。”
沈玉均忽然将笔搁置一旁,直视着云沐深的眼睛,问:“那……不知阿深这十六年来可有什么一直挂怀于心,念念不忘之人?”
云沐深握住墨条的手忽的松开,墨条砸进砚台,墨渍飞溅,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抬头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
念念不忘……之人?
云沐深忽然觉得好笑。
其实,这十六年来云沐深从来没有那一分那一秒记得过他,因为沈玉早已像是刻进了自己的骨血里一般,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可他了?
这十六年来又可曾想到过自己?
想来应该是不会的,因为即便是在梦中,若是见到了自己的刀下亡魂,那也将会是一个索命的噩梦,而自己竟就是那噩梦的一部分。
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