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深良久没有回答,等沈玉均起身走来时,才发现他两眼紧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沈玉均在他身前蹲下,细细端详着少年安详的睡颜。顺着他的眉眼再看到鼻梁,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张嫣红的薄唇上,他竟压不住上翘的嘴角,笑出声来。
沈玉均原本想抱着云沐深去床榻上休息,但又怕扰了他的好梦,思索半响决定给他披上一件衣服。可伸出去想拿云沐深外袍的手在半空顿住一瞬后又缩了回来。
他勾了勾唇,将自己的流云青袍给脱了下来,轻轻盖在了少年的肩上。带着自己身上的气息,尽数将少年笼罩在内,就像是……自己在拥抱着他。
第二日云沐深揉着眼睛醒来时,案上已经堆满了一沓又一沓的宣纸,那高度将沈玉均都遮得严严实实。
云沐深大惊起身:“这、这些不会都是你抄的?老祖你……该不会一夜没睡吧?”
宣纸后面的沈玉均恰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些不是我写的……”
他盯着云沐深的眼睛,一字一句:“自然都是阿深写的。”
没想到老祖竟如此用心良苦,云沐深怔怔地望着他,紧咬贝齿,似乎在尽力克制某种情绪。等沈玉均一再走近后,他终于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老祖,你的眼睛肿得像一对大核桃!太好笑了吧!”
沈玉均:“……”
这么多年,终究是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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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沐深直接命弟子将那高高累起来的宣纸搬去掌门的书房,云臻核对完数目,随意拿起一页宣纸,忽地便陷入了沉思。
云沐深心下“咯噔”一声,暗叫不妙。他忽然回忆起昨夜沈玉均行云流水的笔法,以老祖的天人之姿这字迹一定也是仙风道骨,和自己犹如鸡爪爬地的字迹肯定大相径庭。
这该不会是露馅了吧?
云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儿这字从前写的便是不堪入目,实在没想到,这样的字迹竟然还能有退步的空间……”
云沐深愣了愣,好半响才从云臻的话里回过味来。
他不可置信地扑到案前,确认了许久才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这些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竟然都还不如自己的“鸡爪爬地”!
云沐深大喜过望,原来这世上还真有比自己写字还难看的家伙!
原来那个近似天人的宗师也并非完美……
云沐深也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总之这感觉似乎并不坏。
然而他却忘了一旁还有个黑着脸的云臻,一巴掌便把他招呼了出去,斥责道:“写出这样的字竟然还如此高兴,看来平日里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了!给我回去闭门思过,重抄一百遍!”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若实在书写不得要领,那便去向老祖虚心请教!”
说罢,“砰”地一声将门关上,只留云沐深一人在院中发愣。
他刚才没听错吧?
向谁请教来着?
还要虚心?
云沐深十六年来从没听过这样好笑的话,他捂着肚子在地上直打滚,险些笑岔了气。
他从来没有发觉,原来自己的老爹竟是这样幽默风趣啊!
这边正在巡视新弟子训练的沈玉均眉头一皱,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立即有弟子焦急问道:“老祖您没事吧?可是伤了风寒?”
“没事,应该……”是某个家伙不知又在盘算些什么坏主意。
整个青山界,也就只有他的阿深敢在背后这般肆意腹诽自己了。沈玉均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宠溺。
他一路巡视,等走进一处密林中时一道黑影突然闪身出现,跪在他的身前:“老祖,属下不辱使命,已经查出幕后黑手。”
他负手而立,神色如常,只是吐出一字:“说。”
“是蜉蝣门的李息,他知以少主的好奇心定会对那笼中妖物分外感兴趣,便屡次诱导少主夜闯藏书阁。属下还查出关押花妖的阵法之所以松动,便是这个李息提前动了手脚。”
引诱云沐深见修为低微,却热衷双修的暮鸢花妖,这其中目的肯定不是为了害人性命,更多的……恐怕是想要人声名狼藉。
云沐深虽然原本就行事恶劣,但无非就是任性顽劣一些。可若是和卑贱花妖交合,那可就当真触犯到了修仙界容忍的底线。届时,修真界能不能容得下云沐深都难说了。
此举,不可谓不歹毒卑鄙。
沈玉均略略思索,除了当日试练台上云沐深突发神威将其击下擂台之外,他想不出这二人还曾有何交集。
“阿深可与此人结下过仇怨?”
黑衣人脑中当即想到了云沐深六岁那年做过的不羁之事,脸色颇有些尴尬:“这……也算是结下过。”
“那便从他着手,把所有有嫌疑之人都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对于任何有可能伤到云沐深的威胁,他一个也不想放过!
“除此之外,属下还发现,少主潜入藏书阁当天夜里,一路上都有人暗中相助。属下查过,不是云掌门的人,也不是我们的人……”
沈玉均脸色凝重,想不到他不在青山界的这十六年里,都有人敢把手伸到他的地盘里来了。
“从出生那一天算起,把阿深这十六年所有的经历整理汇报给本座,尤其是他干过的荒唐事,得罪了哪些人,务必要事无巨细。”
“属下领命!”
眼前这个黑衣人并非寻常手下,他名夜擎,是沈玉均最为得力器重的下属。
十六年前当沈玉均得知自己不得不闭关保命之际,第一件事便是将夜擎唤来,叮嘱他在自己闭关期间唯一的任务便是看护好云沐深,保他周全无虞。
夜擎在云沐深不知道的角落,看着他长大,对他干的每一件浑事都了如指掌,却从不横加阻拦。
因为沈玉均的原话便是:“等他能走能跳后,若是想要做什么,便都随他去做,你只管在暗处保证他的安全。”
“务必让这一世的他,能够……肆意妄为地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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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沈玉均的身份原本无需巡视弟子训练,但他闭关不出十六载,对如今青山界弟子的整体实力已经不了解了,所以急需重整自己的认知。
他沿着山头一路走来,看见新入门的弟子个个朝气蓬勃,一副不畏艰险,甘愿吃苦的模样,似乎和那一年的阿深一模一样。
清朗的少年在烈日下挥洒汗水,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丝毫不觉得辛苦。
新弟子萧然突然凑了过来:“老祖,今日师兄教的招式我一直练不会,老祖能否指点弟子一二?”
沈玉均平日鲜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但此时他却没有立刻拒绝。不是对小姑娘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前世他的阿深也曾这样雀跃地向一位长老寻求指点,但换来的却是一顿惨烈的毒打!
回忆到这里,他的心忽然一阵抽痛起来,不想让悲剧再次上演。
他开口道:“本座恰好得空,便指点一二吧。”
小姑娘又蹦又跳,开心得两条麻花辫直晃悠。
云沐深赶到时新弟子的训练恰巧结束,正三五成群坐在地上小憩。林彦两眼放光,立即凑上前来:“少主你可是特意来找我的!”
云沐深嘻嘻一笑:“没错,就是特意来看你的,顺便……再看看老祖。”
林彦立刻懂了这话中的意思,顿时垂头丧气,指了指前方的密林:“老祖刚结束指导,往那边去了。”
云沐深掏出怀中自己新抄写的那一沓宣纸,仔细铺展开来,欣赏着自己那些“鸡爪爬地”般的字迹,真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赏心悦目。
等会儿自己应该如何嘲笑那个家伙了?
又该如何用自己的字迹狠狠羞辱对方?
害,只是这样想想就已经觉得十分过瘾了啊!
云沐深隔着老远便看见一道青影,走近后才发现沈玉均正靠坐在一块石头上,双眼紧闭,发出一阵浅浅的酣眠声,看那模样竟是睡着了。
云沐深眉目微蹙,不满道:“大白天的怎么睡着了?小爷我还没好好表现一番呢……”
等他的视线忽然落在沈玉均微肿的眼皮上时,他忽然便想起了那一对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滑稽又可笑,可那都是为了自己。
云沐深的目光一时软了几分:“也罢,看在你帮了小爷的份上,就放过你这一回……”
沈玉均似乎被一阵轻微的声响吵醒,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云沐深有些意外。
“阿深,你怎么也在此处?”
云沐深脸不红,心不跳:“哦,恰巧路过。”
“阿深手里拿的是什么?”
云沐深赶紧把宣纸塞进了怀里:“没什么,就是几张废纸而已。”
沈玉均想了想,又问:“一千遍门规给云掌门送去了,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云沐深顿了一瞬,补充道,“老爹还说我此次字迹比起往日工整了不少,对着我好一阵夸赞。”
云沐深挣扎许久,终是别别扭扭地说出了口:“总之,这些都多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