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均立在原地,忘了表情和动作。
说不动容那是假的,半响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阿深……让我很意外,也……很高兴。”
他做的一切都不求回报,皆是心甘情愿,但若被心尖上的人看到,那感觉总归不会坏。
一句道谢却被人如此郑重地对待,云沐深一时竟有些难为情,感觉浑身都不对劲了,扭捏得像个小姑娘。
就在云沐深尴尬到立刻就能用脚趾抠出一个大洞时,云无言好像救世主一样,身后自带光环,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
“阿深,原来你躲到这里了,害得我一通好找!”
他一把扯住云沐深的袖子,姿态语气亲昵不已,丝毫没有注意到某人一寸一寸阴沉下来的目光。
云沐深如蒙大赦,赶紧道:“哥,你找我肯定有事,咱们边走边说!”
他一把捉住云无言的手,连拖带拽将人给拉走了。
沈玉均眸光黯了黯,最终颇为不悦地哼道:“日后我和阿深独处时,记得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密林中不知哪一个角落,紧张地回应道:“是,属下知错了……”
走在半路上,云无言忽然摇了摇云沐深的胳膊,小声嗫嚅了一句:“阿深,刚才那个人好可怕啊……”
可怕?
云沐深愣住了。
那样一张出众的面容,那样出尘的风姿,怎么会和“可怕”这两个字有丝毫相干了?
他拍了拍云无言的肩膀,以示宽慰,灿然一笑道:“哥,你定然是误会了什么。”
云无言却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才没有误会!他看我的样子好吓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云无言跟在云沐深身后鬼混久了,胆子也是大得很,按理说和沈玉均才见过一面,应该不会流露出害怕的情绪才对。
云无言扯了扯云沐深的袖子,有些委屈:“那个人太凶了,我害怕……阿深以后能不能也离他远一点?我不想阿深和这样可怕的人在一起。”
“这……”
云沐深有些为难,虽说上一世两人有生死血仇,但这一世的沈玉均不仅没有伤害自己,反倒屡次帮助自己化险为夷。
远离他……
云沐深心里隐隐是有些不愿的。
“阿深!”云无言上前横移一步,拦在了云沐深身前,目光天真却带着孩童特有的坚定纯粹,“我是哥哥,哥哥是不会害阿深的!”
见云无言难得流露出这般认真和坚定的神色,云沐深原本犹豫的心顿时软了下来。
或许大哥说的没错,无论如何,这个沈玉均都不是个善茬。自己前世丧命他手,这一世总归也得吸取教训了。原本想接近他无非是为了查出当年的真相,对他打击报复一番。可如今看来,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报复是肯定没戏了。
至于前世真相为何,云沐深似乎也没有那样关心了。
时隔经年,往事尘封,他也早已有了新的生活,活得恣意潇洒,又何必要大费周章赤裸裸地去揭开从前的伤疤,让自己的伤口再疼一次了?
或许,彼此远离、形同陌路,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归宿。
云沐深低垂眼眸,淡淡承诺道:“好,阿深以后定会……离他远远的,不叫大哥担心。”
沈玉均,上一世你杀了我,这一世你也救过我。
恩怨相抵,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我们之间,终于……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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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沐深果真说到做到,即便两人同住出云阁,可若是有心避让,竟真的一连几日下来连一面都未曾见到。
他每次路过厢房时,都凝住一瞬,下一秒便加快步子匆匆走过。等两人再次相见时竟然已是三日之后的宴席上。这是特地为蜉蝣门举办的接风宴,但云沐深隐隐发觉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宴席开始时沈玉均举杯道:“蜉蝣门道友莅临青山界,令寒舍蓬荜生辉,本座在此敬诸位一杯。”
云沐深直到此时才移开目光,直视沈玉均,忽然被他手中的玉盏给吸引了过去。那玉盏上爬满了无数细小的裂纹,是件已经残破了的器具。老祖竟然在这样公开的场合拿出来使用,也不知那器具有什么特别的,竟让其这样珍视。
云沐深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虽不知是什么人送的,但不过一个小玉盏罢了,他堂堂天下第一派的老祖,何至于此啊!
蜉蝣门众人立即起身饮酒,众人皆一饮而尽,唯有李息忽然惊呼一声,酒水洒地。
他立即惶恐请罪:“晚辈不甚手滑,还请老祖恕罪。”
沈玉均直视着他,沉默了半响,似乎只是一眼就将他看得透透彻彻,无所遁形。
他淡然道:“无妨,再为李师侄斟酒一杯便是。”
云沐深敏锐地捕捉到,李息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就连接过弟子为其斟好的酒盏时还指尖也在微微发着抖。
沈玉均皮笑肉不笑:“这杯酒可是本座亲自赐给李师侄的,这一次李师侄可要仔细着拿稳了。”
李息身子一僵,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是,多谢老祖赐酒……”
在沈玉均的步步紧逼之下,李息不得不满饮杯中酒。他的表情有些怨怼,却又敢怒不敢言。
整场宴席云沐深都心不在焉,他思索着李息的反应,越发觉得不对劲。不过一杯酒而已,他的表现未免太过反常。或者说……那酒里,难道被人下了什么东西,所以他才这样抗拒?
会是沈玉均干的吗?
可老祖若是出手,手段定然高超,不至于让李息轻易看出来端倪才对。
云沐深正苦思冥想,忽然就被人点了名字。
沈玉均不知何时已朝他的方向看来,似乎已经不止唤了他一声,以至于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向他射来。
他后知后觉地起身:“老、老祖可是叫我?方才失神未能听见,还望老祖勿怪。”
云沐深话音一落,全场死寂,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精彩纷呈。
这么像人话的话,竟然是从那位云少主嘴里说出来的吗?!
真是……惊悚啊。
沈玉均却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样客气和疏远的话很反常,就像是在有意和他划开界限一般。
这种滋味还真是令人不爽。他的阿深,肯定有事瞒着自己。
“云少主客气了,本座只是想问问你,今日的点心可还合胃口?”
点心?哪里来的点心?
云沐深低头一看,才发现案上的菜肴已经被撤下去了一半,重新换上了各种点心和水果。
“自然甚……”
他的话陡然止住,目光定定地落在一盘平平无奇的白色糕点上。
这是……芸豆糕?
它并不甚美味,甚至还带着些许苦涩之感,少有人喜欢,通常只用作饭后解腻之用,但却是前世他们最喜欢的糕点。
因为这芸豆糕也是前世他们唯一尝过的糕点,无意中得到了小小的一块,还要对半分开,一人一半。两人各自捧在手心,小口小口的吃着。随即相视一笑,神情姿态皆是无比满足。
回忆猝不及防涌入脑中,竟依旧是那么历历在目,清晰得让人的心一阵一阵疼得厉害。
只是如今不同往日,美酒珍馐早就可以任他挑选,再也没有人胆敢给他食用这样苦涩的糕点了。这还是云沐深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芸豆糕,竟有点睹物思人了。
只不过他思的那个人,并不是眼前的这个人。
云沐深收敛情绪,带着些许怅然:“自然甚好。”
沈玉均却不满意,继续道:“可本座还未看见云少主尝过一口点心,怎么就知道味道甚好?”
云沐深只能照做,但他犹豫了一瞬,最终拿起面前那块江南水榭最出名的芙蓉糕,咬了一小口。
“芙蓉糕名气虽大,却过于甜腻。依本座看,远不如芸豆糕来得清爽可口。”沈玉均指着那碟最为普通的白色糕点,“这是本座最爱的糕点,多年来从未变过。云少主不如也尝尝,它的滋味,想来云少主也会满意的……”
云沐深手中的芙蓉糕直接掉在了案上,他嘴唇微张,不可置信愣愣地看着前方,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燃起了熊熊大火,将他所有的理智和自持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为何还知道芸豆糕?
他还未还对芸豆糕念念不忘?
明明是他先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情意,到头来却做出一副这般珍重回忆的模样,又是给谁看?!
惺惺作态的家伙!
云沐深颇为不齿,他再也待不下去,霍然起身,指尖捏起一块芸豆糕,放在眼前端详一阵,最后发出一声轻蔑笑声。
“本少主和老祖倒是意见相悖,我反而觉得芙蓉糕虽然有些甜腻,但入口香甜可口,自有一番好滋味。”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虽然素闻青山界云少主胆大包天,但竟敢公然顶撞老祖也实在令众人瞠目结舌。
“反倒是芸豆糕这样登不上台面的食物,怎配入本少主的金口?又怎么配得上老祖尊崇的身份?”
他一字一句,直视着沈玉均的眼睛,像嘴吐刀子一样,说得从容又犀利,好像只要有人靠近便会狠狠割开那人的皮肉,让其留下涔涔的鲜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