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深说完,完全不顾众人神色,兀自离席。
沈玉均甚至没来得及开口,眼前就只留下一个背影,转瞬消失在拐角。所有的欲言又止最终只化成一声叹息,满是无奈。
他只是想循序渐进,慢慢和他的阿深相认,可好不容易迈出的这一步似乎并没有带来多好的结果。
他有些丧气,不禁开始自我怀疑:阿深,你究竟是不愿想起从前那些不堪的记忆,还是不愿……再想起我了?
你,是还在怨我吗?
可他到底没能问出口,也就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沈玉均骤然沉默不语,众人皆提心吊胆不敢动作。只有云臻一咬牙,站了出来:“老祖,我儿绝非故意冒犯您老人家,还望老祖海涵!”
沈玉均长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像是耗尽了他大半的气力,看上去像是瞬间疲惫苍老了许多。
“无妨,这十六年来多亏你了。”他看向云臻,竟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到底是本座承了你的恩情。”
教养了云沐深十六年,亦疼爱了他十六年,许多事情云臻早就融入了血脉里,刻进了骨子里。如若不是老祖方才这一声致谢,云臻竟险些忘了,云沐深其实并非自己的亲生孩儿,而是当年老祖拼死保护,亲手托付给自己的婴孩。
时至今日云臻还清楚地记得多年前的那一日,那个突然出现在修真界便声名鹊起的少年,从未如此惨烈,一身青衣尽数染红。他以剑撑地,勉强支撑着摇晃的身子。
云臻大惊:“沈掌门,您怎会受了如此重伤……”
沈玉均小心翼翼掀开自己被鲜血洇湿的青袍,怀中露出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婴孩。这个婴儿好像才刚刚出生,皮肤皱巴巴的像只丑猴子,他紧闭着眼睛,浑然不知方才经历了如何惨烈的恶战,正贪婪地享受着沈玉均怀中的温度,安静地睡着。
“掌门,这个孩子是……”
沈玉均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就快撑不住了,需要立即闭关。从今往后青山界的掌门人就是你,他……就是你的孩子。”
云臻颤抖地接过那个婴儿,仿佛接过某种使命,婴儿分明只有巴掌大小,却好似有千斤之重。
“属下定不辱使命,一定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儿对待!可是属下天资愚钝,恐不能长久地担当如此大任。掌门,您何时能出关?”
沈玉均身子几欲倒地,他猛然咳嗽起来。良久,才平复心绪,虚弱道:“放心,我会尽快出关的,只要确保性命无虞,我一定会立即出关……见他。”
云臻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老祖闭关前最后看向婴儿的一眼多么令人动人和震撼。就像是交付出了比自己性命还要更重要的东西,那般壮烈。
没想到沈玉均这一闭关就是整整十六年,昔年丑猴子一样的婴儿已经蜕变成了绝世无双的少年。
云臻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整整十六年才得以保住性命,可想而知老祖当年的伤势究竟有多么惨烈。
时至今日,云臻都不知道这个婴儿到底有何特别,但十六年前既然能让老祖以命相护,那刚才阿深的言行,老祖也定然不会真正怪罪。
他终于松了口气:“老祖,深儿还小,您的苦心,总有一日他会明白的。”
沈玉均摇了摇头,他从来都不需要阿深明白什么,他只求阿深能健康无虞、肆意妄为地长大。
这一世,即便拼尽一切他也定会护那人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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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沐深冲出宴席后也并未走远,找了一处空旷地带吹着凉风。他的心情很是复杂,令他紧蹙的眉头始终不得舒展。
“云少主,果真如传闻中的一样,行事随心所欲,就连你们青山界老祖宴请的宴会竟然也是说走便走呢。”
身后突兀地传出一道声音,云沐深回头一看,眉目皱得更深了。
“你跟踪我?”
李息从廊下阴影里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透着几分古怪。
“云少主说的哪里话,就算这整个青山界都是您的地盘,那也不能因为我李息和您走了同一条道,便给我扣下这么大的一个罪名啊。”
倒是牙尖嘴利,只不过现在的云沐深根本没有心情和他趁口舌之能。
“本少主赏月之时不喜外人打扰,你若有话便说,无事便滚。”
即便李息已经尽力忍耐,但他的表情还是有一瞬间的失控。
出身高贵、众星捧月、掌门父亲宠爱、开山老祖袒护……怎么这世上的所有好事,都叫他云沐深一个人给占着了?他那样一个修仙废物,又凭什么享有这一切?
李息越想越发觉得忿怼难平,但想到刚才被迫饮下的那杯酒,神情便松动了两分。
“云少主不要动怒,在下此次来主要是怕伤了青山界和蜉蝣门两宗之间的和气,所以特地来此澄清误会的。”
云沐深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说。
“花妖清芜之事实在是个误会,我也未曾想到云少主竟然冒险夜闯藏书阁,险些让云少主置身险境确实是蜉蝣门的失职,但还请少主网开一面。”
说了半天,甚至将两派的大旗都搬了出来,原来就是怕自己追究责任?
云沐深觉得好笑,对李息更为不齿:“这藏书阁是本少主自己要闯,自然与你们蜉蝣门无关,本少主原本就无意追究,你倒是胆小怕事,迫不及待便要撇清关系。”
李息听得此话更是敢怒不敢言,无意追究?那他刚才被逼饮下的那杯毒酒又是什么意思?
此毒虽不致死,但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发作一次,蚀骨钻心,生不如死,现在反倒大义凛然地说“无意追究”?
李息冷哼一声:“既然云少主心胸如此宽广,那不如索性解了我身上的毒?”
“你身上的毒?”联系前因后果,把所有的疑点串联起来,云沐深终于恍然大悟,“难道是——那杯酒?”
李息冷笑连连,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在装傻?
“云少主年纪轻轻这记性便不好了?分明发生在刚才宴席上的事转眼便能忘记?不想解毒便直说,表面上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这还是头一次云沐深这顿骂挨得这样憋屈:“这件事我并不知情……”
“云少主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你不知情?如果不是云少主你的意思,老祖难道会公然对我一个晚辈施压吗?”
说罢,一拂衣袖愤愤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云沐深。
这……就阴差阳错替人背了黑锅?
仔细理了理李息的话,云沐深这才理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并未授意沈玉均对付李息,便只剩下一个可能,整件事都是沈玉均自己的意思。
可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了?
难道不怕今日过后修仙界流传出青山老祖当众欺压小辈的传闻?
即便云沐深已经努力地压抑心中某一种不合时宜的猜测,但那一点点隐秘的念头仍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让他不禁有些大胆地猜测道:沈玉均这样做,难道是……为了自己?
可这又在怎么可能?
这一世两人并没有出生入死的交情,他根本没有理由为自己做些什么。
从宴席的方向匆匆走过来几个下人,手里皆捧着分毫未动的果盘,见了云沐深行礼后急忙就要退下。
云沐深将人叫住:“好端端的怎么把这些吃食都撤下来了?”
“回禀少主,您……您离席后老祖心情似乎不甚好,没有再进食的胃口,所以叫奴婢们把这些统统都撤下去……”
云沐深盯着果盘沉默良久,忽地开口,也不知在对谁说:“总归,还是该吃一点的……”
宴席这边气氛都很是诡异寂静,众人都看出了老祖心情不好。既然老祖都心情不好,那谁人敢表现出自己心情好?
蜉蝣门一众更是如坐针毡,想为花妖的事开脱几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一会儿,一个丫鬟拎着食盒回来:“回禀老祖,厨房已经重新命人送来了吃食。”
沈玉均皱眉:“本座不是说了没有胃口吗,还送这些做什么?”
丫鬟战战兢兢跪地道:“是、是少主吩咐说,这些吃食老祖肯定有兴趣,要奴婢务必要送来……”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沈玉均的眼眸便被重新点燃,亮了起来。
“你说是谁……快,拿过来,我尝尝……”
丫鬟打开食盒,是一碟白色糕点,看那模样竟然就是方才云沐深痛斥了一番的芸豆糕……
先把芸豆糕贬得一文不值,而后又命人给老祖送来去,如此作为,着实不把老祖放在眼里。
丫鬟心下骇然,差点失手打翻,还好沈玉均手疾眼快接了过来。
他的神色也有些微的变化,但怎么看都像是在惊诧、欢喜……
他伸手轻轻捏起一块,放入嘴中小心翼翼地尝了尝,仿佛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珍馐。这一口下去,他嘴角的弧度便不受控制,越扩越大,最后竟然在所有人的面前兀自笑出声来!
他尝出来了,这是阿深亲手做的芸豆糕,和多年前的那碟分明是一个味道,他……铭记于心好久好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