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寒夜入暮，少女一个人坐在听风岸的边上。
这是一条位于真理教总部地下的一套暗河，周围生长着发光的荧光菌，因为两处的通路连接着山口，因而能够听到凄厉的风声。
不过今夜并没有起风，暗河内的游鱼散发着微微的磷光，看着像是一群游动在水中的精灵一般。
这里很美，即便是邬月白也经常会来到这个地方欣赏这里的风景。
只不过今天来到这里的心情和往日不同就是了。
“嗯，你如今已经是真理教的教主了，你对我说的话便是命令，我怎么能不来？”
邬月白轻松地笑了笑，同时下意识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周围都很安静，同时也没有其他人呼吸的声音。
温雪并没有在这里设下伏击陷阱，这里真的只有她们两个人。
确认了安全之后，邬月白站在温雪身后差不多五米远的距离，静静地等待着温雪开口。
温雪眺望着前方的河岸，邬月白看不清她的表情，周围微弱的荧光光是将这个少女的身影照亮都已经十分勉强，更不用说通过光芒来辨别此时少女的容貌了。
“周同学……你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真理教的护法，对吧。”
“大司教兼护法而已，愿为教主大人肝脑涂地。”
“如果你真的把我的话语当成命令，那我现在命令你不要用这种疏远的语气和我说话……不过，我真的能够命令的动你吗？”
少女的疑问提出后，温雪站了起来，她转过身，背对着河岸，荧光照亮了她的表情——茫然，却又有着丝丝缕缕的悲伤。
“我……”
“杀死我父亲的人，是你吗？”
“……！？”
邬月白心里面咯噔了一下，不过很快低下头来：“不是我。”
“真的不是吗？”
“你若是怀疑我，我可以……自证清白，我有证据。”
邬月白抬起头来，面色如常。
不知为什么，温雪有些失落，她看着邬月白的表情：“你在这个世界待了多久了？”
“记不清了。”
“这样啊……如果时间长久到你已经能够在撒谎的时候熟练控制自己的表情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确定，我的父亲是你杀死的了。”
温雪的语气透露着哀伤和失望：“可是看你的表情，你真的不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
“我总觉得……你有些失望，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当这个凶手……还是说，你迫切的想要找到一个马上就可以报仇的对象？”
邬月白质疑道。
温雪吐了一下舌头，苦笑道：“抱歉，抱歉，我没这个想法……我只是觉得，如果这个事情是周同学做的，那么可能……会更合理一点，我们真理教的情况也会更好一点。”
“怎么说？”
“我父亲的死，毫无疑问是教派内部的人做得……可如果是身为白云舵主的你做的，情况也许会更好一些吧。”
对方在很平缓，很无奈的语气里面直接揭露了邬月白的身份。
邬月白十分的诧异，但是并没有多少意外。
比起被揭穿身份，邬月白更多的诧异还是在疑惑现在这个时候揭穿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温雪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这里杀死自己？
就凭借着没有伏兵的，她独身一个人，理应不存在任何获胜的可能性才对
“……在这里说出我的身份，不害怕我杀了你？”
邬月白终于忍不住了。
如果是平时的他，大概不会说出这么直接的威胁，实际上他这句话比起威胁，更多是发自内心的疑问。
为什么要这样做，不害怕我真的杀死你吗？
而邬月白所期待的反应，是对方的勃然大怒，或者是接亮出底牌，进行一场拼杀。
自己已经展现了杀意，不管对方现在亮出什么样子的底牌，自己都有充足的把我能杀死她。
邬月白静静地，平静的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只要说出口的一瞬间，自己就能够拧断她的脖子，将她直接推进身后的暗河里。
“你眼睛当中这让人发冷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杀意吧？真奇妙，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够在你的身上感受到这种东西，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真的改变了很多很多。”
并不是开战的宣言，而是一句对邬月白来说没什么营养的感慨。
邬月白苯并不想理会这些，他沉默着，安静的听着对方说下去，听着对方说出自己一直等待的那句开战宣言，期待着对方……赶快给自己一个杀掉她的理由。
“这几年，我一直带着小唐，不作任何的事情，只是安静的打探……实际上，我一开始仅仅是想要打听在外面的世界，我们的真理教派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后来，我听到了很多事情，越听越是害怕，越听越是让人汗毛直竖。”
温雪平静的按着自己的胸口，缓缓地说到：“在我死后，父亲已经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他相信了所谓死神的存在，大量的……大量的去蛊惑那些家族当中已经有人死去了，或是对生命恋恋不舍，渴望长生，渴望不死的人……他们做了很多坏事，做了很多毫无人道的试验……”
“嗯……”
“再然后，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是这样的一个教派，周同学为什么会成为这里的护法，会成为这里的司教呢？”
温雪看着邬月白，不再掩饰眼中莹莹的泪光。
“我很想要知道，为什么，在现实世界的你，并没有多么在意的人，我知道你是个很冷漠的人，你家里的情况，在我每次去你的家里帮你辅导作业的时候也知道……你的父母，你的弟弟……你并不会在意任何人，更何况你是重生在这个世界的生命，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对你重要的什么人，改变了你吗？所以……我继续对着你的身份追查了下去……一直，一直……追查到了当代天义盟白云舵舵主的身份。”
“……”
“我一开始还有所怀疑，但是我相信我自己的直觉，也相信你不会自甘堕落的加入到我父亲的教派，我觉得，你一定是在某种正义感的趋势下来到我们教派的，你一定是想要杀死我的父亲，阻止这一切，对不对？”
“……没错。”
邬月白并不想多做辩解，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温雪的反应。
温雪得到了邬月白的答复，松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双手，平静的看着邬月白：“你知道吗，我父亲的死亡并不会阻止这一切的疯狂，毕竟他真的做到了，真的将自己死去女儿复活了。你应该看到葬礼上，大家的反映了吧？没人悲伤，大家只是期待着，期待着这个将死人复活的奇迹再度上演——如果不是你杀死了我的父亲，那么教派内其他人杀死我父亲的理由就只剩下一个了……”
“……”
“他们并不是想要发动叛乱，并不是对我们的教义产生了质疑，他们是想要杀死我的父亲，然后再度重现死人复生的奇迹，因为我的‘复活’给了他们自信，让他们相信这样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也许……我父亲也是同意了他们的意见，甚至，这次的刺杀更有可能是我父亲自导自演的，他期待着我去复活他。”
“……”
“可是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我所谓的复活，只是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因为机缘巧合再度回归了这里而已，我知道的，杀死再多的祭品，用再多等量的人去替换，下场依旧是谁都无法幸存，他们已经疯了，他们……已经是我无法用语言，或者是命令去阻止的了。”
“……”
“于是，我就想到了……其实还有另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听到这里，邬月白攥紧了拳头，皱着眉头说到；“杀死我这个天义道盟的白云舵舵主吗？”
“不，是杀死我这个真理教的下一任舵主。”
温雪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暗河。
“这个高度，大概有将近二十米吧，即便是掉进海面里，我也有极大地可能在下落的过程当中，出现什么意外，骨折，然后溺死……只要将我这个再度复生的人杀死，他们就会明白，所谓的复生只不过是一场空虚的大梦，他们就会醒过来——至少，他们也会变成一个无头的苍蝇，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支柱，最后自取灭亡——周同学，这个现象也是你这个舵主希望看到的吧？”
“我……”
“来，杀死我。”
温雪柔声的邀请到，这似乎是这个少女现在唯一能够想出来的方法了。
邬月白愣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主动邀请杀死自己的穿越者，更何况这个穿越者还是曾经的同学。
温雪越是这样，关于温雪本身的回忆就越是涌现。
会有一个同学进入他冰冷的家里，会在那个没有他容身之地的地方腾出空间来，为他补习功课。
会有一个同学的到来让父母出于面子，不得不表示一下对自己的关心，会让他们暂时离开那个家庭，让自己得到一点点的空间。
会有一个同学在学校时时刻刻维护自己，在自己遭到嘲笑的时候，会出声，会为自己辩白。
温雪的记忆不断地涌现，让邬月白的拳头没有办法攥得更紧。
“真奇怪，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我听说了，你已经在位好多年了，十几年过去了，你应该已经早就忘记我们之前在另一个世界的交情了吧？我又不会怨恨你——我知道的，回到那边的世界，我会什么都不记得，就像是上次一样。杀死我，让我的领会回归到另一个世界，然后你……你就可以在这个世界维系和平了。我知道的，你其实还是更喜欢这边的世界对吧？”
“我……我……”
“在这个世界，你是白云舵主，有自己的手下，有会聆听你的意见，服从你的命令的下属，你不会被人欺负，也有人需要你的保护。你一定已经在这个世界找到你活下去的意义了。这是好事……所以，白云舵主大人，请将我这个魔教的凶手杀害，好吗？”
“我做不到。”
终于，邬月白还是坦诚了自己一直以来在纠结的事情，他转瞬为自己的无力找到了一个借口：“杀死了你，小唐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有了家人，杀死了你，你回到了地球，留在这里的小唐怎么办？”
“她就拜托给你照顾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是你杀死的我，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这个听风岸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把我从这里推下去，你一点血都不会沾染……”
“不行，不够稳妥。”
邬月白拒绝了对方的提案，这让温雪有些痛苦：“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你不是白云舵主吗？你在这个世界的使命更加重要，我要怎么样你才肯动手，刚刚你的眼中分明已经对我涌现杀意了，难道是我感知错了，难不成你还惦记着我门之前的情分？我在这个世界已经很痛苦了……我不想背负这么多，我想逃跑，你就当是成全你以前的同学了好不好？我想要回去，我想把这一切都忘了个干净！”
温雪终于无法忍耐，泪水落下。
“我不想成为一个作恶多端的教派的舵主，我不想背负这样的罪名……父亲的死，小唐的童年，全都是因为我的过错，可我……可我真的只是回去了而已，离开这个原本就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什么事情都变得这么糟糕，我……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吗？”
“你不是，是你父亲……都是你父亲的错。”
“别傻了，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没有发现信仰当中的纰漏，如果我当时没有感受到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着一股脱离于常规体系之外的力量存在，这一切跟本就不会发生，如果我没有答应我父亲，一定会复活我尚未谋面的，这个世界的母亲，如果我没有胯下海口，如果我没有逞能——如果我没有再次回来这里，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崩溃的温雪抱着自己的脑袋：“怎么回来之后什么事情都变得这么糟糕，怎么什么错误都是我的？！我不想啊，我也不想啊……我好想回去，为什么你不肯成全我，周同学，我明明很照顾你吧？我明明在地球的时候对你不错，待你不薄吧？我那么的……那么的……你却连让我松懈一下都不肯吗？能让我解脱的人只有你而已。”
她哀求着：“我求求你了，就算你当我是软弱也好，你看不起我也好……我才十六岁而已，我不敢自己解决自己的……这个高度很高，我光是看着就不敢跳下去，我害怕……但我也害怕明天早上起来，那些发疯了的教徒将我团团围住，问我如何复活我的父亲，让我去做更多的坏事……我的心里头很难受……求求你……周同学……”
“如果杀死你，唐素粥会更痛苦……而且……我，我……”
我也会……
……
……
我会痛苦吗？
邬月白没办法把这句话说下去。
毕竟自己原本就已经做好了杀死她的打算的，在这个时候，自己真的没有自信说得出来这种话。
是啊。
自己已经杀死了那么多的穿越者，自己也非常尊敬……甚至曾经偷偷喜欢过这个温雪……
温雪是穿越者，我不得不杀了她。
温雪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我需要帮助她……
我，我只要动手，我只要将她从这里推下去，两全其美，什么事情都能做到最好了……
唐素粥的心理创伤我可以愈合……
为什么自己不动手，为什么要犹豫，这不是自私吗……
“如果你不杀了我，我会恨你的。”
温雪终于压抑不住心底的恶意，缓缓地说道；“我知道我这样很残忍，我在逼你杀死自己的同学——可我知道，一直以来，你也杀死了不少人，你明明有充足的理由杀死我，你却不做……我知道我是在迁怒，可我控制不住，我心慌，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我可以憎恨的人来缓解我的卑劣感……白云舵主大人……周同学……”
温雪幽怨，痛苦的看着邬月白：“你一定要让我如此绝望，如此狼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