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不欢而散后,陆衍再没找过我。如今朝中无人不知,五殿下和只手遮天的贺将军交恶,平素见面都不打招呼。
流言四起,文武百官纷纷议论,道贺家功高震主,惹了五殿下的忌惮。我只做不知,在陆衍大婚那日和平素交好的武官们一起去观礼,神色如常。
其实我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昨天晚上我一晚没睡,听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滴了一宿。
我死死地咬着被子,受过伤的左腿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酸痛难忍。
枕边泪共窗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我远远地望着新郎官,他还是那般俊俏,只是眼下和我一样有淡淡的乌青色。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送入洞房。
丞相一派自此归顺于他。系统提示,陆衍登基进度50%。
初见时瘦得像猴子的小男孩啊,怯怯地眨着大眼睛无声地流眼泪。
我看着他长大成人,亲手教他诗书礼乐,陪他度过春夏秋冬,看着他变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如今,我看着他娶妻,将来也要看着他生孩子。
我唯一能献给他的,只有长长久久的注视。
我会是他最忠诚的臣子,永远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他,亲手将他送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然后悄无声息地消逝在人海里。
多不公平呢,但这就是系统为我安排好的结局了。
“贺将军,”陆衍冷冷唤我,“贺将军不敬本王一杯吗?”
他右手如玉,骨节根根分明,用力地握住酒杯。
我的副将张琦先我一步端起酒盏:“贺将军左腿重伤未愈,不能饮酒,臣代贺将军喝了这杯。”
陆衍眸光刹时凛冽。曾经,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到了现在,连我受伤的消息他都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我们什么时候生疏至此呢?
10
最近有人在暗处盯着我。
我是习武之人,在西北大营中时,明里暗里面对的威胁不计其数,对危险的感知尤其敏锐。
我面上不露声色,平日里行事却谨慎了许多。贺家满门忠烈,又平定了西北战乱,正是树大招风的时候。
这日,从练兵场出来后,副将张琦将我叫到一旁耳语:“将军最近要小心五殿下。”
西北战事平定后,天下太平,武将的地位逐渐尴尬起来。
最近,陆衍奉旨查封了骁骑将军府,查封纹银三万余两,全部收归国库,诛九族。封疆大吏落得如此下场,朝中人人自危,觉得这是五殿下向武将动刀的信号。
“我知道将军往日同五殿下亲厚。但将军总归要记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张琦嘱咐我。
“应该不至于此吧。”我有点迟疑。但我不敢赌,是我手把手教会了陆衍帝王制衡之术,不知道我会不会自食恶果。
正如推崇变法的商鞅,最终五马分尸,死于自己的变法之下。
鬼使神差地,那天我没有走寻常回家的路,在闹市的巷子里弯来绕去地走。
我轻功出众,身形灵活,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很快,一直跟在我身后的人便没了踪影。
他还在人群中找我,我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身后。
我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这个暗卫很熟悉了。他的轻功用的是破阵迷魂步。
当年,陆衍势单力薄,我在三千孤儿中寻了十二个根骨清奇的孩子加以培养,用作他最忠诚的刀。
而破阵迷魂步,是我的家传武功,我只教过这十二个孩子。
我想起张琦紧皱的眉头,和他的那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将陆衍教得很好,他已经不再依赖我。我亲手为他培养出来的刀,如今也被他用来刺向我。
暗中监视,下一步是不是满门抄斩呢?冷风一吹,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满头满脸的冷汗,冰凉入骨。
11
七月,岭南匪患严重,当地官员上书朝廷派兵剿匪。
陆衍举荐了我的副将张琦,丞相附议。
张琦自小在西北长大,在沙场上极骁勇善战,但岭南地形复杂,匪寇狡猾多变,他没有经验。又不熟悉地形。我同丞相一派力争,被陆衍驳回。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张将军是要做尸位素餐的蠹虫吗?”陆衍横眉冷扫过来,眼神中凌厉的光刺得我心惊。
“臣领命。”张琦避无可避,只能应下来。
他没能活着回来。十月,他的尸首被运送回京。
他本来马上就要同他满腔赤诚爱着的姑娘定亲。这次出征前,他把定情信物退回去了。
“如果我回不来,求贺将军多照拂她,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不要耽误了她。”张琦说。
那个姑娘在他的灵前哭得几次昏死,后来她看破红尘,绞掉头发做了姑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中人。
陆衍和丞相一同来祭拜。
“他本来不用死的。”陆衍和我擦肩而过时,他在我耳畔低语。“可惜他多嘴多舌,管不住自己的嘴。”
是他!
我猛地回头与他对望,发现他变得如此陌生,像一条吐信子的毒蛇。
我亲手将他培养成了天子之材。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杀伐果断。
何以至此呢?
虽然有系统在,但我一直有好好关心他,照顾他,为什么还是亲手培养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他牢牢地攥住我的手。
“贺将军生气了吗?”他轻笑。“可是你亲手把我推给别人的时候,你亲近张琦而远离我的时候,我更生气呢。”
我愤然拂袖而去,与他已经无话可说,
系统显示,他的登基进度已经到了60%。
让系统去死吧,我是活生生的人,生而自由,本就不该受操纵。
12
我同陆衍分道扬镳后,身体逐渐差了起来,几次病得不能起身,不得已向朝廷告了假,在将军府中休养。
阿爹在西北尤其牵挂我的身体,几次寄信回京中,都问起我的腿伤。许是边关事忙,他近日却不再给我寄信。
我面上宽慰他,心里却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从我穿过来开始便知道,系统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够轻易谋杀掉我的生命。
我恐惧,惊惶,顺从了它的意愿,而后释然。
至少现在的每一天,都是随心所欲的,不用曲意逢迎谁,也不必纵容陆衍去作恶。
京中春日阴雨连绵,雷声阵阵,我昏昏沉沉地想,我可能挨不过这个春天了。
我的左腿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多可笑,曾经勇冠三军的少年将领,如今没有人搀扶竟然站不起来。
外面春雷阵阵,我疼晕了过去,在高烧中备受折磨。
系统紧紧揪住我的最后一根神经,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叫嚣:“辅佐陆衍。”
我的脑袋痛得要爆炸,后脑勺的神经一下一下地跳着,让我生不如死。
我十指紧紧扣住床单,流了满头满脸的眼泪,在半睡半醒中喃喃道:“我不能培养出一个暴君。”
“凭什么他生下来就能做皇上,而我只能做陪衬。”
“我要回家,再也不要听破系统的话,再也不要见陆衍了。”
模模糊糊之中,似乎有人轻轻揉着我的太阳穴,用湿软的帕子擦去我的眼泪。
他的吻落在我头顶,手上力道正好,我的疼痛缓解了许多,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骤雨初歇,窗外的垂丝海棠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陆衍正端坐在我床边,塌下还跪着两个眼熟的御医,黑眼圈都颇为可观。
“你睡了三日。”陆衍手握一串佛珠,在他如玉的指节中穿行。“我好怕你醒不过来。”
御医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去,这几日他们听了一耳朵大逆不道的话,可惜为保项上人头,只能用眼神相互示意表示八卦,实在是憋坏了。
陆衍将我抱坐在他腿上,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我去宝华寺求了签。”他摸着我的头发,那么轻,却带着很沉重的悲伤。“住持说你身有异像,不是凡尘中人。”
他求了三签,第一签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第二签:“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世间见白头。”
第三签:“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