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都说,北京的雪啊,是越来越少。
这个冬天,便是如此。
没有雪的夜空与街巷,一切都是灰的。
没有雪的天地间,一切都冻得瓷实。
月亮是硬的,树杈是硬的,地更是硬的。
***
蹭!
这是一声老胳膊老腿隔着棉毛裤,撞击水泥地面发出的闷响。
十一月末,晚八点,北京城藕花胡同少有人行。
这声闷响并没引起两侧参差不齐、高矮各异的小屋的注意。
紧接着,一声比一声高的怒骂,在灰黄的路灯下,从冒着白气的嘴里喷出。
“这他妈谁缺德带冒烟儿的!”
“混账东西!尿都呲街面儿上来了!”
最近胡同里电压不稳,路灯频频闪动,半倚在“便民”招牌下,穿着奢华条绒睡衣,深绿色棉毛裤。刚刚那因冻瓷实的尿液而不慎滑到的大爷,那满脸的褶子随着忽明忽暗的亮光愈发深刻,一切都彰显着褶子的主人更加恼火了。
“呦,呦,大爷,大爷您没事儿吧?”
“便民”招牌旁边门帘掀开,黄进宝三步并作两步,抵达大爷身边,旋即利落地用手臂穿过大爷的咯吱窝,向上一个用力,妄图把迟迟不肯起身的大爷提溜起来。
哪知大爷识破了黄进宝的奸计,手猛地一扇,打退了黄进宝的谄媚。
“属黄鼠狼的你?悄没声儿的就溜出来了!怎么地,拿这黄汤儿涮墩布呐?”大爷愤愤地手指地上泛黄的冰面,那威严的眼神盯得黄进宝发毛,“没事儿?你小子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没事儿的?”
黄进宝讪笑,“大爷,那您看……您哪有事儿?”
“什么话!哪儿都没事儿!”大爷敲敲自个儿的膝盖骨,“小黄,留神点儿吧你!我可跟你说,我缺钙!真要摔出个五六,你这一年生意白做!谁呀这么缺德,兹定是上你们家吃饭的喝多了!好家伙,公厕就挨跟前儿,紧走几步憋不住是怎么地?嘬两口马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大爷自说自话,越说越气,而黄进宝在旁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用手点了点那块招牌上的小字。
“大爷,大爷诶,您看啊,我们这是早点摊,”黄进宝加重了“早点”二字的音量,然后继续不甘示弱地解释道,“卖油饼豆腐脑的。”
果然,“便民”二字下方,还有两个小字。
早点。
大爷见这没规矩的黄进宝竟敢和自己抬杠,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龇牙咧嘴地就要爬起身来敲打黄进宝,“我管你卖猪脑猴脑豆腐脑呢?你甭给我这儿逗咳嗽,你们家门口儿的地……”
可大爷的手还没够到黄进宝,却被一只从羽绒服里露出半截校服袖口的手给攥住了。
用那恰如其分的巧劲儿阻拦了大爷新一轮进犯的,正是黄进宝的外甥——张磊。而他身边,杵着比他高出半头,更比他吊儿郎当有余,正儿八经不足的同班同学——叶迪。
“哟,黄叔叔,怎么的?早饭改晚饭了?”
叶迪一副大惊小怪的表情,却又仿佛对这胡同里的纷争早已见怪不怪。这样的戏码,在胡同生活中太过寻常,对趁钱的叶迪来说又太过不值一提。他剥开一颗费列罗的金纸,一仰脖,巧克力球就咕噜噜滚进了口腔。
“去!成心是吧!边儿待着去。”黄进宝此时无暇搭理这对念高中的活宝,一心只想着赶紧把被尿算计了的大爷打发走,告饶道,“您老快回吧,这天寒地冻的……”
大爷却不理黄进宝这茬美意,听到叶迪叫出的“黄叔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什么来着,你小子是黄鼠狼成精你真姓黄啊!怪不得你家门口这儿一地黄!我告儿你,你要这么做买卖,你这生意一准儿得黄!”
这下,饶是再试图好脾气,黄进宝的脸上也挂不住了,“大爷,话可不能这么说……”
叶迪见面前的两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一时间也分不出个胜负,压低了声音扭头对张磊开口,“你也不帮帮你舅?万一老头儿再管他要什么医疗费呢?”
“嘁!”张磊用叶迪恰好能听到,而黄进宝恰好听不到的声音悄悄回应叶迪,“要钱?就我舅内张嘴,一会儿老头没准儿还得倒找他钱呢!诶甭管他了,过来,我给你看一巨猛的……”
说着,张磊勾了勾手指,要叶迪离舅舅的麻烦远一点儿。
听到这个“猛”字,叶迪立马会意地自动靠边站。
两颗不怀好意的脑瓜凑到了一起。
张磊压低声音,仿佛特务接头,“你瞅这个,诺……查……丹……玛……斯……”
看着哥们儿手中当那本制作粗糙的盗版书,封面上还印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老外,叶迪大失所望,“逗我呐,哪儿猛了?”
“不是,你以为哪儿猛?”张磊顿悟了叶迪那青春期特供、见不得光的好奇,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我跟你说,这才是真的猛!看见没有……世纪神魔大预言……就这书,弄到学校去指不定多少人抢着看呢。”
张磊兴致勃勃,来回捻动着书页,一腔分享的欲望爆棚,而叶迪却看也不看,径自又剥开一颗费列罗,用实际行动来表示自己对这个姓诺老头的毫无兴趣,“不是,你可真是你舅舅的好外甥。这地球都要毁灭了,您还琢磨着给同学租书呢?人类大劫难……这都什么玩意儿,你听丫扯淡呢!”
“诶,我告诉你,你还别不信,诺查丹玛斯,大预言家!”张磊皱眉,叶迪对预言家的大不敬,让他很不满意,“你看,书里头都写了,什么原子弹、世界大战,人都预言过!就这么说吧!千年走一回,大魔王又要来了!”
“操,”叶迪轻轻吐出这个流行于高中男生之间的语气词,没好气地攮了张磊一把,“大魔王?你见过?那大魔王什么样你给我说说?”
张磊没回答。
叶迪的这一把推搡过去,他连动都没动,甚至连那两只来回搓动取暖的手,也停顿了。
张磊沉默地看向叶迪身后,满脸呆滞。
仿佛大魔王真的来了。
“诶,嘛呢你?”叶迪又敲了敲张磊的肩膀。
张磊半张的嘴巴终于吐出一句话,“我操的嘞,你看……”
***
“看他妈什么看,不就那事儿逼老头儿……”话虽这样说,顺着张磊的直勾勾的视线,叶迪终究忍不住扭过了头。
我操。
大魔王真的来了。
在因长期没有雪,故而弥漫着缕缕灰霾的夜色中,不稳定电压导致的频闪路灯下。
一条影子,杵在胡同口。
披着一身黑,看不清脸。
眼睛嘛,像俩黑窟窿。
魔王来了。
而且,是个女的。
还是个挺年轻的女的。
是的,叶迪上下打量着这位少女魔王,只见她穿黑色短裙,脚蹬一双黑色短靴。最夸张是,膝盖就这么赤裸裸露在外头!
不是,冷不冷啊?
叶迪还没琢磨明白,这忽然现世的魔王怎么会降临小小的藕花胡同。魔王身边的出租车驾驶座上,司机就噌地冒了头。
“姑娘,你瞅,真进不去,”司机指着面前横亘在路上黄进宝和老大爷,以及胡同深处杂乱无章的花盆、门墩、自行车、破烂,满脸挂着好心好意,给少女魔王支招,“你就从这儿下,没几步路就到了。”
而那女魔王的神色却显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我……”
听起来,年纪不大。
更重要的是,叶迪从这一个“我”字里,还听出了大门道:
这位啊,外地人。
出租司机并不理会少女魔王的迟疑,显然,打从外地来,对他的生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司机麻利地响起计价器,“一百零八。”
“咩啊?!一百零八蚊?”外地女魔王操着大舌头尖叫起来。
“对啊,一百零八,这不是打着表呢,清清楚楚的。”司机坦荡地一把撕下了计价器里吐出的小票,一副童叟无欺的规矩生意人的模样,“您自个儿看”。
外地女魔王被司机这一通操作晃了个措手不及,“喂,係唔係太作大?从机场出发,到这里,一百零八?”
司机一笑,“姑娘,您看清楚喽,不是我要一百零八块钱,是我这车,是它要一百零八块钱。”
边说,司机边理直气壮地拍了拍方向盘。
这傻不楞登的外地人,他见得多了,好忽悠得紧,更何况还是个十六七的姑娘!
果然,一身黑的少女魔王一伸手……
就在司机以为她即将就范之时……
少女魔王从大衣兜里掏出的不是钞票,而是笔记本。
“不对,你等一下。”她开始在本上圈圈点点——确切地说是计算起来。
“一公里,一啲六蚊人民币……首都机场出发,我知道啦,只有二十公里……喂,看啦!”姑娘把手机怼到了司机面前,“最多四十蚊!”
“不儿我说小姑娘,你怎么这么较真儿呢我说,哦你说二十公里就二十公里?你开过车么?你懂什么呀你?”司机眼神一个劲儿闪避计价器屏幕上的数字,“赶紧的甭废话了,我这还急着拉活儿呢!”
“你唔可以呃人!!”来自外地的少女魔王,显然没能消化司机这一长串吞音又吞字的祖传四九城腔调,硬生生地憋出几个字。
“诶你这话说的就有点儿不招人爱听了啊,怎么叫讹人啊,你有什么证据啊你就红口白牙地胡咧咧?怎么地我这大老远的把人拉过来了,你这是打算玩儿赖?小小年纪不学好,这是打算吃霸王餐啊?这样吧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一百零八,零头我给你抹了,一百块钱,我这一天的份儿钱还没找落呢,你赶紧的。”司机的语速越来越快,手已经直直伸到了外地女魔王的脸跟前。
“我不给!”少女魔王脸一别,捂紧了大衣口袋里的钱包。
“我操……叶迪,这司机是不是坑她呢?”张磊压低声音,向叶迪问道。
虽然还未踏入社会,但叶迪不傻,“感觉……是吧……”
叶迪话还没说完,便向前走了过去。
张磊一把薅住了叶迪,“诶,你干嘛去?”
叶迪眉毛一甩,“多明白啊,你说干嘛去?”
“叶迪你可三思,你瞅他俩人看着可都不好惹,不是,我说你打算帮哪头儿啊?”
“多明白!你说帮哪头儿!”
一个中年老爷们儿,一个年轻大姑娘,帮哪头儿,还用问啊?
张磊手里,叶迪的袖口面积越来越少,眼瞅着叶迪就要闷头闯入这场司乘纠纷之中。
可要说这叶迪虽然准备为那一身黑的少女魔王挺身而出,但心里难免打起了鼓。他上下打量起那出租司机,寸头,穿条运动裤,脚踏片儿懒,更重要的是,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
——十一月份,穿件短袖,这人怕是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