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迪的个头在初三就长过了一米八。
而他眼前的出租司机,最多一米七出个头。
这司机看着没他高,但却明摆着比他横。
这让脑子一热打算英雄救美的叶迪,当真冲上前之际,心中犯起了嘀咕。
面前这位,可不好对付啊。
而那少女魔王身单力薄,和司机掰扯许久仍旧未果,此时气势早已经弱了几分,任她捯饬得再犀利,毕竟是初来乍到,玩不过地头蛇。
只见在司机的横眉冷对之下,少女魔王的手已经再次向大衣兜伸去……
不能给他……
叶迪心中呼喊,就在他战战兢兢,几欲脱口之时……
“不能给他!”一声厉喝响起。
竟然有人抢了他叶迪的台词!
来不及惊愕,叶迪迅速反应过来,看向那声音的来处。
是个披着毛衣的中年女人。
叶迪长出了一口气。
周主任来了!
这周主任是个再寻常不过,却又有些不凡的中年女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她不疾不徐地上前,纹过的眉毛向上一挑……
哪成想,周主任倒是没搭理那出租司机,反而一侧身,对着黄进宝身边,此时已忘了自己几分钟前还是一场扯皮的主人公,正在同看热闹的大爷,脸上挂着笑,“大爷,二半夜的您快回吧,小黄的事儿啊,我说他。”
不等大爷再说话,周主任手往胡同深处摆了个“请”的手势。大爷果真给了三分薄面,也不再多说,对着周主任客气地开口,“周主任,你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他!”
不等周主任点头,大爷撤了。
目送大爷走了,很有几分排场的周主任仿佛这才想起还有一桩纠纷亟待解决似的,转身看向少女魔王这边。
“怎么,我跟家里听着你们嚷嚷就觉着不对,你管她要多少钱?”周主任下巴冲着司机一点,分明是要他老实交代。
“一百零八。”司机声音压低了几分,天虽然黑,他眼却不瞎——
这被称作“周主任”的老娘们儿说话貌似客气,可绝不是善茬。
“嚯!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开到塘沽一个来回都够了,你也好意思开口?欺负人小女孩儿是吧?”周主任一听这数,调门瞬间提高了八度,眼里的和善化作阵阵冷箭。
司机心中打起了鼓,嘴上却不好认怂,手里甩着那张计价小票,嘴硬道,“反正票上打出来的就是一百零八!”
刷!
周主任二话不说,竟然身型敏捷地一把从司机手里揪出了小票,在路灯下仔仔细细地辨别着,那气势,哪怕是鸡蛋,也定要从中扒拉出骨头,“我说师傅,您这票上的字儿可印得够清楚的,怎么看这么像假机器打出来的呀!要不这么着吧,咱直接上派出所聊去?”
夹着小票的手一指,周主任笑得更嘲讽了,“拐弯儿就是,近。”
一听周主任居然抬出了派出所,司机被这刁钻女人臊得一阵火大,“不是我说,你又是哪个庙的?“
“你管我是哪个庙的。”周主任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司机。
“多新鲜啊,大晚上的你没事儿出来凑什么热闹,你管得挺宽?你谁啊你?”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司机恼羞成怒地向前逼近。
周主任不甘示弱,拿出了刘胡兰就义时的劲儿头,也是一步跨出!
“我是她妈!”
啊。
藕花胡同,霎时安静。
叶迪愣住了,张磊愣住了。
那少女魔王也愣住了
直过了半晌,黄进宝才第一个反应过来,“啊?”
周主任白了一眼黄进宝一眼,无声地教训“啊什么啊”。而后她对少女魔王关怀而温柔地指点着,“给他四十。”
少女魔王尽管搞不清状况,却也明白这周主任向着自己,当即从大衣兜里拿出钱包,抽出四张十块的钞票。
司机心里不甘,还不想接,周主任已然板起了面孔,“告儿你啊,就四十,爱拿拿,不爱拿立马走人。”
这下,换做司机哭丧着脸,“不是,四十你打发要饭……”
“有完没完,四十不要是吧?”周主任径直把钱拍在司机手掌里。
“得,你妈可以。”司机咬着牙,接了钱,指着面前这对突如其来的母女骂骂咧咧道。
周主任手心冲里,手背冲外,驱赶着司机,指挥道,“甭搁这儿磨叽了,赶紧的大马路上扫街去。”
多说无益,司机嘴里嘟囔着,不知又骂了句什么,方才不情愿地坐回驾驶座。
嘭!车门关上,车子退出了藕花胡同。
只听猛地一脚油门轰鸣,出租车灰溜溜地快速驶离了这晦气的地界。
“周主任。”站在胡同口,门神一般目送司机离开的周主任,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比耗子还小的悄声叫唤。
这声音她听了十几年,焉能分辨不出?
叶迪这臭孩子。
刚刚旗开得胜,此时周主任也不恼,扬眉吐气地一笑,“叫谁周主任呢?”
“得,那我叫您……周雪梅?”叶迪试探着。
“没大没小是吧!”周主任,周雪梅嘴上厉害,可眉眼依旧挂着笑。
见状,叶迪立刻乖巧地改了口,“周阿姨,您这是什么时候多了一大闺女啊?”
“是啊,还是电影里内味儿的。”张磊跟着帮腔,学起了那少女魔王的口音,“喂!喂!跟香港电影似的!”
“少拿我打镲,”周雪梅想起了那少女魔王,冲着她刚才站着的方向,慈眉善目地开口,“来啦?以后这种事儿啊,别自己解决,你一张嘴他就知道你是打外地……”
然而,三人这才发现,胡同口已经空了。
不知什么时候,少女魔王已经消失在夜色的灰暗之中。
这让叶迪觉得她越发的神秘,也越发的有意思了。
“周阿姨,她谁啊?”叶迪看着空洞的胡同深处,好奇地问周雪梅。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话是这样说,周雪梅却忍不住主动揭晓了答案,“人家是香港同胞,以后啊,就住咱这儿了。”
张磊了悟地点头,“怪不得……一张嘴山鸡那味儿的。”
想到山鸡的造型,叶迪忍不住反驳,“狗屁,人这是洪兴十三妹!”
周雪梅推了一把这两个全然不打算回家的男孩,“你俩甭跟这儿耍贫嘴了,没人管就臭来劲儿是吧?对了,见着皮皮没有?”
叶迪一边对抗着周雪梅的推搡,一边摇头回答周雪梅,“他不是上奥物班去了吗?”
而张磊闪进舅舅的便民早餐店之前,凑在叶迪耳边忍不住好奇,“看周阿姨内样儿,找皮皮……”
叶迪挂着他一以贯之的相当自信的微笑,“准没好事儿。”
***
周雪梅的样子确实反常。
回家没多会儿,她便又进了三次厨房。
把水重新做了五次。
咕嘟咕嘟的沸腾冒泡,关火。
开火,再沸腾,再关火。
周而往复。
同样颠来倒去念叨着的还有一句:“皮皮怎么还不回来?水都做得好几回了……”
终于,周雪梅忍不住对着书房里抱怨起来,“许虻,要么你还是给他们老师家打个电话吧?”
书桌后的许虻对妻子的魂不守舍倒是平静以待,目不转睛地继续转动着手中的螺丝刀,出声劝道,“孩子没准正跟老师讨论问题呢,这会儿去电话,这不打断孩子思路么?诶周雪梅,你来看看我新弄的这个,往后织毛衣你不用……”
周雪梅哪有闲心去看丈夫面前那台黑黢黢而且丑不拉几的莫名机器,倚着门框,琢磨着自己心里的盘算,“你说……他能答应吗?”
“不能。”许虻头也不抬。
周雪梅眉心一缩,“啧,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许虻见妻子话音渐渐严峻,也放下了螺丝刀,“真不能,就那事儿,你觉得你儿子会答应吗?”
说着,他顺手把指头上的油泥蹭在了桌面上。
周雪梅一时间不能接受丈夫的反对,“诶,那上回他不是……”
“上回?上回他多大现在他多大?”许虻起身,无奈地开着玩笑,手在自己和妻子的腰间来回比划着,“上回他到您大胯,现在呢?比您高半个头。您儿子就不是那喜欢抛头露面的人!您还让他去现这眼……”
许虻越过妻子,走进客厅,背身传来他的嘟囔,“甭说他了,搁我我也不……”
咔嚓。
许虻忽然收住了嘴里没说完的话。
门开了。
比周雪梅高大半头的儿子,一边肩头上挎着书包,进了门。
周雪梅迅捷地飞给许虻一个“打住”的眼神,继而迅速迎上前去,“皮皮回来啦?”
而这位“皮皮”甩下书包,只说了三个字,“嗯,妈,爸。”
沉默的瘦高个儿,和“皮皮”这个俏皮可爱的小名简直毫不相干。
皮皮,他可是和“皮”一点儿也不沾边。
皮皮还是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被称作:许子钊。
但许子钊却不能阻拦母亲嗔怪着继续喊他“皮皮”,“皮皮,不是跟你说了,从老师家走之前给家里来个电话,也好提前给你预备饭。”
“哦,忘了。”许子钊察觉出此时的氛围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对,亲妈这一声又一声的“皮皮”,似乎格外的亲切。
——也格外的别有用心。
“你等着啊,我这就去下饺子,马上就得。”周雪梅小跑进了厨房,第六次拧开了煤气灶。
一听晚饭是饺子,许子钊忍不住抱怨,“不会又是茴香的吧?”
“不会,知道你不爱吃茴香。这是你爸爸以前同事,那个去烟台工作的马叔叔给带过来的,鲅鱼!你不是爱吃鲅鱼馅儿的嘛,等着啊,一会儿就得……”
饺子咚咚的落水声,和周雪梅亲切的叙述声一道飘出了厨房。
许子钊坐在饭桌边,看向许虻。
许虻正如痴如醉望着电视屏幕上中央六套播放着的电影画面。
“爸,我妈没事儿吧?”看许虻的样子,许子钊越发觉得——
有事儿。
“啊,没事儿啊。”许虻头也不回,努力装做一切都无事发生。
“真没事儿?”许子钊半信半疑。
“嗨,你妈这么大人了,全身全尾地搁这儿待着能有什么事儿?等着吃饺子吧。”许虻再也坐不住,起身溜进了书房,继续当起了他的京城爱迪生。
随着许虻的离开,周雪梅双手四根指头捧着饺子,如同蟠桃会上为玉皇大帝进献长生不老贡品的仙女一般,将鲅鱼饺子满脸笑容地呈在儿子面前。
“儿贼,饺子得了,尝尝味儿。” 周雪梅的笑容愈发灿烂。
鲅鱼饺子冒着迷离的热气,许子钊夹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
接着,筷子放下了。
“怎么,咸了?”见许子钊不动筷子,周雪梅紧张起来。
“不咸。”
“那是我忘了掌盐,淡了?”
“不淡。”
许子钊的音调也是,不咸不淡。
周雪梅更紧张了。
“那……”
“妈你直说吧,到底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