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钊实在忍受不了这份温馨,决定单刀直入。
周雪梅如此做作的厚待,绝对是场鸿门宴!
“真是知母莫如子……”书房里,许虻传来了幽幽的一声评价。
周雪梅又是一瞪眼!
可转过脸来时,她脸上已全是讨好的笑意,“皮皮,新年那天,咱们社区要搞个大活动,妈妈给你报了个节目……”
“不去。”许子钊没等她说完,断然拒绝道。
看,说什么来着?
要不是周雪梅是自己亲妈,许子钊几乎忍不住要说出那句“没憋好屁”。
所幸他忍住了。
好奇的石头落了地,许子钊直截了当地回答。
这意料之中的答案,让房子里骤然安静起来。
如此一来,许子钊倒是吃得坦然,饺子一个个地往嘴里送,“要去你去,我不去。”
周雪梅不甘心,还想最后一搏,“诶,皮皮,别着急嘛,我还没跟你说是什么节目呢。”
不说“皮皮”二字还好,出口之后,许子钊心里更加抗拒,“不就是又让我弹琴吗?不去,我真不去。”
“皮皮,你还没去,怎么就这么抵触呢?”周雪梅压着火儿,仿佛渣滓洞里的特务头子妄图劝降江姐一般,强撑着好脸色。
“那是……”许虻又是一个不识时务地插嘴。
“闭嘴!”周雪梅忍不住了,对老公气冲冲道。
儿子这么拗,都是跟这个爹学的!
“你看,千禧年,一千年一回的事儿,多难得!你在联欢晚会上表演,也特别有纪念意义是不是,你记得不记得上次好多阿姨都夸你……”周雪梅想用往事回忆,唤起儿子的些许兴趣。
可许子钊听罢却越发的反感,干脆连饺子也不吃了,“妈您别提了,上回说是喜迎亚运会,让我去表演,脸上画两坨跟猴儿屁股似的,您忘了?”
“脑门中间还给弄了个红点儿。”许虻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书房门口,紧着帮腔。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周雪梅吼了起来。
“我爸说得没错,跟哪吒似的,那是弹钢琴吗?那是出洋相!”许子钊也是越说越激动,索性站起身,“无聊不无聊啊,反正我不去。”
“哎呀皮皮,你都这么大人了,这回指定不能再给你化成……”周雪梅做着最后的挣扎。
皮皮,皮皮,听到“皮皮”这俩字,许子钊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都多大了,他妈还叫他皮皮!
寒碜不寒碜啊!
“说什么我都不去。妈你别问了,我吃完了,看书去了。”再没商量,许子钊进了卧室。
饭桌上的饺子,居然还剩了小半盘。
往日里儿子起码要吃上三十多个。
今天……十几个到头。
周雪梅知道,自己这一番算计,是彻头彻尾地落了空。
许虻走到桌前,捏起一个鲅鱼馅儿饺子,有滋有味儿地嚼着,“要我说,还是茴香馅儿好吃,你说咱儿子不爱吃茴香这随谁啊……”
见周雪梅不吱声,许虻知道,现在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才认真起来,“你不出点儿血,这事儿还能有缓儿?”
闻言,一向纵横捭阖、自己颇有主意的周雪梅,难得向丈夫发出了求助的眼神。
***
许子钊在看书。
说是在看书,难免也是在怄气。
除了怄气,还没吃饱。
毕竟,他可是一顿少说吃三十多个饺子的量。
就在他琢磨着一会儿等爸妈睡下之后去厨房翻腾点儿零食的当口,还温热的鲅鱼饺子适时地出现在写字台上。
“妈,我不是说了我不去……”
许子钊不耐烦地回头,却发现来人竟是许虻。
不及许子钊琢磨过来这难得的父爱无非是再明显不过的游说时,许虻直截了当地开出了条件,“随身听想要不想要?”
“啊?”许子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妈的意思,你去表演,你妈就给你买随身听。”许虻满意地对着自己勾了勾手指头,“可是你爸我给你争取的。”
“真买啊?”尽管爸爸亲口应下了承诺,但这索尼Walkman无论如何是个大件儿,许子钊必须得再三确认,才能放下心来。
许虻认真地点点头。
许子钊难以自持地激动起来,“那我要灰色的!”
“嗨,颜色你自己挑,老话不是常说,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你给你妈露脸,你妈到时候还不是得随了你的意。怎么样,谢谢你爸爸我吧。”
说着,许虻点了点盘子边沿,“吃不吃?你不吃我吃了。”
许子钊迅速将盘子拉到自己面前,远离许虻两只大手的势力范围,“搁这儿吧。”
***
十七八岁的烦恼是短暂的,却也容易卷土重来。
早七点,许子钊比往日提前一刻钟出了门。
路过便民早餐店的门脸儿,他看到支在煤气罐边的蒸屉已经升腾起了热雾,油锅嘶嘶作响,一张软弹的面饼,正自躺进滚油之中。
不出一时三刻,它便会数倍地膨大,变成一张比脸还大的,金色的,闪着光的——
油饼。
叶迪和张磊正美滋滋地享用着早点。
叶迪一碗炒肝,一屉包子。
张磊一碗馄饨,两个油饼。
许子钊已吃过早饭了,周雪梅亲自给儿子准备的。
周雪梅时常告诫儿子,少在外面吃东西,“那油都不知道用过多少回了,致癌!”
许子钊却总是偷偷在这里再塞俩包子外加一根油条,然后再去上学。
油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牛奶鸡蛋再健康,却怎么也好吃不过早点摊的美味。
许子钊刚要对忙活的黄进宝开口,张磊咽下一口汤,率先和许子钊打起了招呼,“可以啊你。”
许子钊一愣,不知张磊在说什么。
“大钢琴家。帕瓦罗蒂!”
而张磊接下来的话,让他彻底明白了。
“你这什么文盲啊,帕瓦罗蒂那是唱美声的!”叶迪抬头对许子钊招呼着,“联欢会给我们留张票啊,多少年没见你表演了。”
隔着蒸汽,叶迪和张磊没看到许子钊并无喜色的神情,得寸进尺地调侃着。
“又扒我们家墙头了吧?”许子钊没好气地瞟了张磊一眼。
“嗨,这怎么说话的,我半夜尿急,也不能憋着不是。”张磊边吃边说,哪一样都不耽搁,“我可不是存心听见的啊,纯属路过。”
“没事儿啊兄弟,这事儿不亏。虽说你这是当了周主任的马仔,但好歹也混了个随身听啊,划算!”叶迪自以为很仗义地宽慰起来。
大约是便民早餐的生意太好,人来人往中,他没有注意到许子钊的脸色更差了。
许子钊再也没了吃包子的心情,当即转身。
“皮皮,喝碗馄饨再走啊。”黄进宝一转身,见许子钊竟然什么也没要,颇为离奇,呼唤起来。
“不喝了,今儿我校门口执勤,吃过了。”话音未落,许子钊的身形已经离开藕花胡同。
马仔?
什么话!
他许子钊在哥们儿眼里,就这么不成气候?!
***
端端正正站在校门口的值周生许子钊,试图让自己集中精力,脑壳里却时不时蹦出这些话。
“同学,同学,同学你校徽呢?戴一下。”
“同学,自行车放车棚。”
“同学,校服上衣。”
如果许子钊此时看看保安室的玻璃,就能发觉自己的脸色多难看。
他按部就班地抓住一个个没有依照校规校纪穿戴整齐的同学,执法无情,铁面无私。或许因为他是出名的好学生,甚至没有人会和这位阎王说两句好话。
“这样,你登记一下。”
前面那些违法乱纪的小鬼都照做了,可此刻的许子钊却吃了瘪。
没穿校服外套的来人,居然也没有按照许子钊的指示,在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许子钊这才仔细地端详起对面这位目无法纪的学生来。
好家伙!
这一看,许子钊愣了。
——岂止是愣了,简直是惊呆了。
“同学,同……你是来上学的?”
眼窝发黑,脖子上拴个银链子,最夸张的是那条黑色格子短裙和黑色系带靴。
这是何方妖孽?又是打哪儿来?
许子钊忍不住压低眼神看看自己的身上的蓝白运动校服,又看了看对面的一身漆黑。
漆黑色的女生没说是,也没说不,只耸了耸肩,权当是回答了许子钊的提问。
“你校服呢?”
回答又是一记耸肩。
如此不给套着红箍的值周生面子的行径,着实让许子钊开了眼。只见漆黑女生已经抬起了她的黑靴子,径直往校门里走,许子钊忙伸手拦住,“你不能进去。”
漆黑女生依旧不搭理,许子钊急了,低声吼了起来,“站住!”
“值周生喊你没听见?”
——这句话却不是从许子钊嘴里说出的。
教导处卢主任正逢此时路过,按住了漆黑女生的肩膀。
“你校服呢?”卢主任的威严看来依旧不足以让漆黑女生服从。
她又耸了耸肩。
“怎么着,不会说话?你是我们这儿的学生吗?你是来上学的吗?”卢主任眼里哪能忍受这样无法无天的学生,声音越发尖锐起来。
没想到,漆黑女生竟然笑了。
无声的笑意激怒了卢主任,他捏住了女生垂到肩头的发梢,“你看看你这个头发!”
“别搞我头发!”漆黑女生终于叫出了声,同时一掌打飞了卢主任的手。
许子钊这才发现,被卢主任主抓到把柄的那一撮头发,在薄雾散去的冬日暖光之中,居然透着股子幽蓝。
嚯,他见过染黄头发红头发的。
蓝的,头回见!
“学校什么规定你不知道?把名字写上!”卢主任怒气冲冲地抓过许子钊手里的“违纪登记簿”,不容拒绝地戳到漆黑女生面前。
然而,女生却并依旧不动作。
“你爸妈就这么让你来上学?就你这头发,你看看自己有上学的样儿吗?不想来上学就甭上!”卢主任怒不可遏,言辞也是越发刻薄起来。
眼见着事情越闹越僵,许子钊着实担心女生再这样闹下去,保不齐要被请家长,依照卢主任的脾性,给她记上一个大过也说不定。
毕竟江湖传闻,卢主任的手下没有逃脱的小鬼,惹毛了卢主任绝没好果子吃。
“同学,要不你把名字写上,别耽误上课……”许子钊试着用最客气的口吻和女生商量起来。
“扑街啊!衰仔!”这是一句广东话。
也是许子钊今早接收到的第二句广东话。
恰好,他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谁让他总偷偷去叶迪家看碟呢?
香港电影,谁不爱看?
马仔只是开胃小菜,扑街啊衰仔犹如随后奉上的一道大菜。
自己的好心好意,这人非但不领情,还反咬一口!
神马东西!
许子钊的自尊在同一个清早遭遇了两次重大打击,心情坠落谷底,再没说话,转身就走。
只是,却被一道瘦削的黑影挡住了脚步。
“校长……”
挡住许子钊的,正是三十二中校长——孙静。
在许子钊的印象里,孙静很少会笑,这没有任何感情的面孔,使得所有人心生敬畏,连许子钊这样的好孩子也不例外。
此时孙静那道黑色的影子与她的不怒自威,穿过许子钊,投射在漆黑女生身上。
“林慧珊,道歉。”孙静只说出这几个字。
许子钊知道孙校长的意思,孙校长要这个叫林慧珊的漆黑色女生给自己道歉。
可反倒是许子钊自己打了个寒战。
他看向林慧珊。
林慧珊没说话。
但许子钊发现,她的后背比起刚才,虽然也还是挺直,却有些僵硬,甚至还有不易察觉的颤动。
“你怎么不说话?”孙静不动声色地继续发问。
“我是外地人,讲话会被骗。”林慧珊操着一口广东腔,说出了昨晚自己刚刚领略到的真理。
孙静不知缘由,听到这样没来由的一句,脸上升起了愠怒。
而率先承受不住这如此高压场景的,反倒是许子钊,“那什么孙校长,我……我先去上课了。”
不知是因为孙静的冷面,还是因为林慧珊的颤抖。
许子钊迅速逃离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