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同里的人家看黑白电视时,叶迪家在看彩电。
当胡同里的人家买了25寸彩电时,叶迪家用上了40寸背投,还带画中画。
叶迪家的电视永远是胡同里最大,最好,最新的。
换句话说,叶迪家的电视机是整条胡同里最阔的。
此刻叶迪、张磊分头赖在沙发的一角,中间露出了许子钊的半个脑袋。
许子钊盘腿坐在地上。
也就是在叶迪家,他能安然享受这样肆无忌惮的坐姿。换做在自己家,周雪梅定会要他赶紧起来,“儿贼,地上脏,儿贼,地上凉!”
许子钊忘记了周雪梅的存在,正把干脆面最后的碎渣仰脖一口气倒进嘴里。
“我操哥们儿,我还以为你又让周主任完虐,没想到,都是计啊!”叶迪用脚指头捅了捅许子钊。
“嗐,这事儿吧……”或许是因为周末,或许是因为偷偷跑来看球,当下的许子钊心情甚好,倒是颇有几分大度,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屋中除了他们三人,再无别的动静,便好奇地问叶迪,“你妈呢?”
同样的,叶迪手里也拿着一袋干脆面,把调料掫进面饼的缝隙之后,叶迪一手捏紧包装袋口,“啪”,一手猛地一捏。
“上回不是跟你说了,最近她老人家都不回来。”叶迪一边咔吱咔吱地摆弄着干脆面,一边继续用脚趾头戳着许子钊肩膀,“哎,你接着说,你怎么从你妈那儿骗出个随身听的啊?”
“那还得是我爸,”许子钊躲闪着,“要不是我爸,想从我妈手里抠点儿东西,做梦吧就!”
张磊啧啧赞叹,“许大爷可以啊,怪不得人家是发明家,许子钊你可学着点儿你爸。”
“诶别废话了,来了来了入场了!”叶迪忽然高叫了一嗓子。
电视屏幕里,一块绿茵场,两只球队正走向中央。
能让这三位聚在一块堆儿聚精会神盯着电视看的,除了那些不可名状的电影作品之外,那就只剩下甲A联赛了。
特别是这场牵动无数球队保级命运的焦点之战。
“操,”张磊眼里发亮,“几年前,那重庆可都是我们四川的,这回我必须赌重庆赢!”
相比之下,许子钊的心态表现得稳健不少,“照前几回沈阳打假球的趋势来看,他们这场不可能不搞小动作,我估摸着……”
他沉吟片刻,“还得是沈阳。”
叶迪又是踹了一脚,以此表现对许子钊的反对,“扯吧你,不都说已经开始严打了吗!他们哪儿敢再搞小动作啊?再者说了,就是为了怕假球,这四场比赛可是同时开赛,你说就这局面,还能怎么搞?”
三个男孩谁也说服不了谁,许子钊率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客厅骤然变得安静。
焦点之战即将打响。
可就在电视机里传来开赛哨声的瞬间,好死不死的……
电话铃突然响起。
男孩们一震,接着你看我,我看他,仿佛谁都没听见,瞬间又把眼神转回了电视屏幕。
可电话铃一声一声的,响个没完没了。
“行了甭装死了,这是您家,您赶紧着接电话去吧!”张磊下巴一扬,把这倒霉的活计甩给了此时的一家之主叶迪。
叶迪又赖了两秒,巴望着电话铃声能在此时有自知之明地停止。
可对方仿佛看透了叶迪的心思。
——就是不挂。
叶迪嘟囔着,“怎么地跟我这儿较劲儿呐?”然后手臂往后一探,不情不愿地抓起了听筒,“喂?”
一秒钟后,叶迪挂着混杂“我可真是多管闲事儿”“这电话还不如不接”,加之“哥们儿我可真同情你啊”的神色,把听筒径直递给了许子钊,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奈,“赶紧的吧,你妈。”
许子钊明白了叶迪那五味杂陈脸色的缘由。
知道再做挣扎也是无用,许子钊翻身从地上爬起,认命地抓过了听筒。
叶迪看着许子钊对着听筒低声的嗯嗯啊啊,同情地动了动眉毛,“回见吧您內。”
***
当许子钊推开门,看着客厅沙发上的陌生丰腴中年女人和她身边同样丰腴男孩,还在琢磨“这是怎么个意思”的时候,周雪梅已经对他使起了眼色,“皮皮,快叫人啊,不记得陈阿姨啦。”
周雪梅的眼神频闪,许子钊和他妈共处了十八年,自然能领会这其中的信号。
赶紧叫,嘴甜点儿!
许子钊顺从地张嘴,“陈……”
见许子钊的态度依旧不如自己想象的热情,周雪梅只好自顾自地介绍起来,“你忘啦?陈阿姨以前也在街道办,现在去了区里工作了!”
“是啊,以前我和你妈做对桌,我管食堂,你小时候来单位,我还时常带你去吃饭呢,不记得啦?”丰腴女人一开口,倒果真带着一种食堂做午饭时,排气窗传出的味道。
陈阿姨提到的往事,许子钊着实忘了,不过和周雪梅互动一瞬之后,许子钊选择顺从地点点头,“记得。”
许子钊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陈阿姨的腰间,连衣裙里面,箍着一大圈儿……
或许是轮胎吧。
“快点儿的,叫哥哥。”陈阿姨扒拉了一把旁边的丰腴男孩。
巧了,男孩的T恤里面,大概也藏了几圈轮胎。
“哥哥。”男孩压根没抬眼,叫了一声,接着塞上了耳机。
许子钊发现了,连结着耳机线的,是闪着磨砂金属光泽的索尼CD机。
他也很喜欢。
但他不会开口问周雪梅要的。
“雄雄就在你们初中部上学,对了雄雄,上初几了?”周雪梅慈祥地笑着问那叫雄雄的男孩。
“初三。”雄雄依旧惜字如金。
看来,CD机的吸引力可比胡同里这间老房子大多了。
“哟,那可正是关键的时候,这中考要是没考好,后面可就吃劲儿了。”周雪梅熨帖地关照起来。
“可不么,雄雄就是这个数学和物理跟不上,我是想让他上本校呢。”陈阿姨认同地点点头,“要是能像皮皮这么优秀,我也就不用成天的操心,报这个班报那个班……”
陈阿姨叹了口气,连带轮胎一起颤动,“这孩子没人盯着就是不行。”
许子钊听课时脑筋转得快,这会儿却稀里糊涂地听着两个中年女人的攀谈,忽地发现周雪梅眼前一亮,“哎呀,还报什么班啊,咱两家住得这么近,雄雄有什么闹不明白的,让他直接过来问皮皮不就得了?反正平时皮皮放了学也没什么事儿,给雄雄弄弄数学物理,正好自己也能提高提高。”
反正皮皮放了学没事儿?给雄雄讲讲数学?许子钊这才反应过来,这里面竟然还有自己的事儿,忍不住开口,“妈……”
然而,他的话却马上被周雪梅毫不留情地打断,“行,那就看雄雄的时间了,这事儿啊我能做主,就这么定了。”
周雪梅对着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雄雄温柔地笑了起来,而后扭头,“皮皮,最近你放学别在外头乱串……”
这一看不要紧,周雪梅发现儿子已经重新拉开了门。
周雪梅皱眉,“皮皮,大人这说正事儿呢,你干嘛去?”
许子钊冷笑,“我也正事儿,给叶迪补物理去。”
烦闷地走出了门,许子钊脑海里印象最深的,居然是那台锃亮的CD机。
CD机如同车轱辘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转着。
正在试图叫停这恼人的旋转,许子钊冷不丁撞上了人。
许虻站在门边,正用脚扒拉着墙根的白菜大葱。
“爸,您嘛呢?”许子钊不明所以,接着很快就明白了。
“不想进去。”许虻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当爸的不想进,当儿子的宁愿自己没进去过。
“我妈没事儿吧?”许子钊没好气地和许虻抱怨起来,“这女的谁啊,上来就给我安排一勤工俭学,当人家的免费家教?”
“嗨,你妈这也是操心咱胡同的事儿,她这同事调到区里工作,听说现在在什么‘煤改气’专班,你妈想着说要是她能给推动推动……”许虻说着,依然在用鞋尖清点着自家的冬储蔬菜,“咱胡同这个烧煤改暖气的事儿,没准能搭着隔壁文物局他们院儿锅炉的管线,抓紧给解决解决……”
“不是,我又不是蜂窝煤,解决锅炉,别拿我往里填和啊。”许子钊声音不忿地抬高八度。
许虻生怕媳妇发现自己和儿子搞串联,忙做了个压低的手势,继而拍了拍儿子肩膀,“嗐,你呢就先应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别真拿这事儿当个事儿。”
说到此处时,胡同里不知谁家窗口,飘出来一声,“我操,踢的什么他妈玩意儿啊?”
许虻一拍脑门,“诶呦我还是进去吧,这会儿电视里头……”
许子钊也是一拍脑门。
差点儿误了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