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进叶迪家,许子钊却发现张磊和叶迪在沙发上脸对脸,都没望向电视。
这下许子钊纳闷了,一看屏幕,下半场比赛竟然还没开赛。
“怎么回事儿?不是都到点儿了,下半场还没开始?”许子钊伸手,把叶迪的腿掰下了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
叶迪百无聊赖,“有眼睛不会自己看呐。”
定睛一看,屏幕里的裁判不断地看着表。
张磊先坐不住了,“我操,丫陆俊嘛呐?这时间压得是不是有点儿太夸张了啊?”
许子钊看了看表,迅速心算着时间,“都五分钟了,人别的都开始了!”
叶迪倒成了其中最沉稳的一个,摆出了一副见过大世面的脸孔,“真疯了,行,牛逼。”
许子钊的眼珠在挂表和屏幕间来回滚动,嘴里念叨着,“看我刚才怎么说的?这里头肯定有事儿。”
“诶诶别说话了!”叶迪忽然冲着二人摆起了手,要他们安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许子钊张磊刷的盯死了裁判的动作。
下半场比赛的哨声终于响起了。
许子钊对精确的偏好再次发挥作用,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表,“六分钟……”
然而,他对六分钟的嘲弄还没起步,电话铃又响了。
依旧无人去接。
三人又是你看我,我看他。
“接电话啊。”张磊的脚丫子越过许子钊后背后,点了点叶迪的腰眼。
叶迪面色平静,“我不接。”
许子钊不说话,也知道叶迪的意思。
他硬是坐着不动。
张磊却并未参悟,还在追问,“你家电话,那指定是找你的啊,你不接准备让谁接啊?”
叶迪用眼皮点名许子钊,“这会儿了,谁找我啊,是吧……皮皮?”
叶迪欠揍地模仿周雪梅喊儿子的口气,惟妙惟肖。
持续卖力大响着的电话铃也仿佛在起哄:皮皮,快接电话呀。
许子钊与这烦躁的铃声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在叶迪和张磊同情的目光中伸出了手。
***
再次推开那扇让许子钊此时无比厌倦的门。
“妈,又什么事儿啊,我那正……”许子钊在实话即将脱口的下一秒硬生生咽了回去,“给叶迪弄物理呢。”
周雪梅起身拽住了儿子的胳膊,几乎是用拖的,“嗐,他学不学的也就那么回事儿。对了你快坐过来,给阿姨弹个你最拿手的那个……”
许子钊用力对抗着周雪梅手掌的压力,死命向上顶着,屁股坚持不接触到琴凳,“干嘛啊?”
“你先弹,就弹你熟的。”周雪梅用商量的口气说着不容商量的话。
接着,啪,周雪梅一个用力,许子钊再也不敌,终于老老实实落在了琴凳上。
见儿子一动不动,周雪梅自顾自地掀开了琴盖。
黑白键盘亮在许子钊面前,他感到一阵晕眩。
当然,许子钊不能说自己不喜欢弹琴。
相反的,他喜欢弹琴,也喜欢音乐,所以他才费劲巴拉地想拥有一台自己的Walkman。
但是,也正因为他真正的喜欢弹琴,喜欢音乐,所以他更不喜欢被家长按在琴凳上,像一只马戏团的猴子一样被迫表演。
“不是,妈,这会儿也没什么准备,我怎么弹啊?”许子钊的恳求几乎已经是在哀求了。
他太想要逃离这个难堪的舞台。
“你就弹你最近练的,拿手的。”而周雪梅显然不解其中滋味,见儿子没动静,继续循循善诱着。
拿手的?
许子钊有很多拿手的曲子,比如《野蜂飞舞》、《月光奏鸣曲》,《幻想即兴曲》……
这些曲子对他来说都是很宝贵的,是他的优越,他的满足。
他一支也不想给陈阿姨和雄雄弹奏。
周雪梅看着他。
“你都这么大了,懂点儿事儿。”许子钊听见母亲用非常非常低的声音说,带着丝不悦的威胁。
或许母亲并没有说。
但他的脑海里真切地浮现出这一句话。
许子钊忽然觉得,他的每一个关节里都仿佛被穿上了钢丝,而钢丝的另一端就在周雪梅的眼睛里。
他忽然机械般的抬起手臂,流畅而机械地弹了起来。
没错,他就是一只提线木偶。
周雪梅欣慰,陈阿姨艳羡地欣赏着他的演奏。
雄雄还在塞着耳机,对如此被胁迫着为自己表演的哥哥毫不感兴趣。
直到一曲弹毕。
“刚才和你陈阿姨聊雄雄往后上学的事儿,你看雄雄这也挺喜欢音乐的,陈阿姨说不行以后就走艺术这条路吧,高考分也低。但雄雄呢没学过什么乐器,但要我说啊,学这个也不难,我让你给陈阿姨表演一段儿,也是为了让雄雄先感受感受。”周雪梅一股脑解释完,然后拍了拍雄雄的肩膀,“怎么样雄雄?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就问你皮皮哥哥。”
“嗯?”雄雄仿佛刚从光碟的海洋里冒出了头,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什么。”
周雪梅讪笑,只好主动去打量男孩的手指头,“我看雄雄这手啊,也适合弹琴。”
许子钊突然,“我觉得还是适合吹唢呐。”
“啊?”周雪梅和陈阿姨同时发出了不解的叫声。
“气儿足,”许子钊的视线从雄雄裹着满满一层肉的粗短手指,溜达到了他腰间藏匿的几圈轮胎,“要不然,圆号也可以。”
周雪梅愠怒,教训道,“瞎说什么呢。”
“那什么,时间也不早了,雪梅,我先走了。”陈阿姨再傻,也能听出这对母子间向外辐射的不快,不想再惹火上身,陈阿姨主动拉起儿子,走到门口,又转头对着周雪梅开口,“对了,你说的那个事儿,我帮你打听打听。不过我呢也是人微言轻,不一定帮你说得上话啊。”
不等周雪梅答话,陈阿姨推了儿子一把,“雄雄,跟阿姨说再见。”
“再见。”雄雄敷衍但给面子地说道。
CD机里传出的声音一定是很吸引人的,直到跟着陈阿姨走出许家,他都没摘下耳机。
周雪梅听见门外渐行渐远的声音,“一天天的塞着个耳机,非给你听聋了不可!你瞧瞧人家许……”
周雪梅脸上那送客时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站住!”她喝住了正要往门外走的许子钊,“你刚才怎么说话呢?”
许子钊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母亲,试着保持平静,“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说什么了?你妈这儿好容易找着这么一关系,说给咱居住条件改善改善,你倒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周雪梅说着说着,调门便抬高了不止一个八度,“哎呦我让你弹个琴怎么就这么费劲儿!上回也是,不就是让你演个出么?就跟要了你命似的!你瞧瞧,东西我都给你备好了,你呢,越大越不懂事儿是吧?!”
叭叭!周雪梅大力地拍着琴箱。
许子钊这才注意到,琴箱上竟然多了个纸盒。
崭新的,上面印着一行字——步步高复读机。
“这就是你答应我的?”许子钊难以置信地看着纸盒。
“诶,那什么,不是说好了随身听嘛……”许虻不知何时从书房钻了出来,率先替儿子鸣起了不平。
“这不就是吗?“周雪梅用手指关节敲击着纸盒,”他不就是为了学英语吗?再说了,比随身听功能还多呢!”
许虻看了看儿子的表情,心里有些着急,忙冲着周雪梅示意,“不是,你没理解我跟你说的意……”
“诶,你干嘛去?”不等丈夫说完,周雪梅尖叫了起来。
因为,许子钊已经沉默着推开了门。
他没有做出任何说明,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
“皮皮,你先回来……”许虻脑袋紧着左右摆动,却不知能先说服哪一方。
许子钊异常平静地背对着两个中年人,开口,“新年演出,我不会参加的。”
“我名都给你报了,你能不能懂点儿事儿?”周雪梅吼了起来。
懂事儿,懂事儿。
懂事儿就像“皮皮”这个小名一样,把许子钊勒得快要窒息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吐出了那从昨晚至今,又或许是盘桓已旧的沉郁情绪。
“让你失望了。”许子钊目视着门外,面无表情。
周雪梅一时间甚至无从分辨,这句话究竟是对着她说,还是在对着空气说。
***
“二比一!比分改写成了二比一!”
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解说的吼声。
叶迪嘴里塞满了干脆面渣,已经忘记了咀嚼。
张磊好像甚至连气儿都不喘了。
比赛只剩最后三十秒的交关时刻,沈阳队居然进球了!
叶迪率先反应过来,他努力地咽下干脆面渣,无暇喝水润润嗓子,便看向张磊,“诶,哥们儿,还活着呢吗?”
张磊倒吸一口气,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叶迪的问题,反问道,“诶我说,我没看错吧?是进球了吗?”
“我觉得……你没看错。”叶迪喃喃自语,“进了,真的进了。”
张磊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屏幕上同样面无表情的重庆队球员,叨咕着,“川渝一家亲,川渝一家亲……”
忽的,他猛然从沙发上飞了起来,如同弹簧一般,在客厅里蹦跶着,口中念念有词,“亲你妈!妈卖批!搞假球!”
叶迪此时不忘求教,“我艹你真会说四川话啊!”
他模仿着张磊的腔调,“妈……卖……批……是我理解的内个意思吗?”
张磊在屋子里兜着圈的同时不忘骂骂咧咧,“对,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狗日类重庆!日你妈卖批!”
他时而仰天长啸,时而低头默念,精神状态几乎可以在安定医院挂门诊,不经意间撞上了人。
一抬头,是许子钊。
张磊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力抓着许子钊的衣服,不停用拳头捶打着对方泄愤。
“啊啊啊啊啊!气死老子咯!”张磊哇哇乱叫。
许子钊不明所以,呆呆地看向叶迪。
叶迪同情而沮丧地看着许子钊,声音里满是怒火,“操,幸亏你丫没来,我操你不知道刚才那球也忒你妈假了!”
张磊几乎要趴在许子钊身上嚎啕,“让你说中了,日!真的太假咯!”
许子钊被这二人的一惊一乍搞得懵然不已,他伸手推开了张磊,困惑地发问,“打住,什么假,怎么假?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啊?”
“诶我跟你解释不清楚,你也没看!”张磊哪里还有心情回顾那悲愤的一幕,见许子钊完全不能分享自己的怒火,立刻转投叶迪,讨论道,“就他妈这球踢的,丧尽天良啊!”
“我现在手里要是有枪,我非给丫们毙了不可!”叶迪呼应着张磊,义愤填膺。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审判起这玩弄感情、令人啼笑皆非的甲A保级赛。
许子钊静静地看着,试图从二人语无伦次的脏话中,找到只言片语,来进行阅读理解。
很快他便发现,即便他已经把刚才电视里发生的事情猜出了个大概,却也没法融入两个哥们儿的情绪当中去了。
错过就是错过。
许子钊知道,自己掉队了。
他很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