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倍感失落的,还有林慧珊。
她研究了许久,才顺利拨通了打去香港的长途电话。
“蔡佳媛你呃我!你唔係同我讲呢度冬天都有暖气,屋企入面好暖既咩?但前提係我要学识生火啊!”林慧珊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来到北京,来到藕花胡同之前,听说过这里还要烧蜂窝煤。
但她没想到烧煤这事儿,竟然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直到现在,炉子没有成功地烧热,她却感觉自己的气管和鼻孔里已经糊满了煤渣和煤灰。
林慧珊看着自己的两条腿,那裸露的,已经泛白的膝盖。
她后悔了。
哪怕在行李箱里装一条裤子,就一条也好啊。
高筒袜这种东西,当然很屌,但也确实不保暖。
林慧珊两手来回搓着冰凉到近乎僵硬的膝盖,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
卖火柴的小女孩。
谁能想到,在奔向二十一世纪的光辉岁月,她林慧珊居然要冻死在这里了!
她还记得,卖火柴的小女孩临死前,眼前出现了许多许多美好的幻觉。
可她没有,她现在只有愤怒、不甘。
她来这里,就是个错误!
就在林慧珊被怒火点燃的时候,咔哒一声,门开了。
进屋的女人对林慧珊来说,熟悉,也不熟悉。
毕竟,她们不久前才有过一场全然谈不上愉快的遭遇。
来人正是孙静,孙校长。
林慧珊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白天,这个没有表情的女人是自己的校长。
入夜,这个仍旧没有表情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如假包换,亲生的。
“吃完饭了?”孙静脱外套,放下包。
说话的功夫,也娴熟地生好了炉子。
“嗯。”林慧珊简短地回答。
她和亲妈太久太久没有见面,她们是那么的不同。
比如她们的口音,她们的装扮。
再比如,孙静很严肃,但她很疯。
蜂窝煤在炉膛里星星点点地闪着光,热乎气却还没传到林慧珊的周身。
“吃的什么?”孙静向林慧珊发问时,手里并没有停下。
她已经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些材料。
林慧珊不知道那是些什么,她现在辨认大把大把的简体字还有些困难。
但她隐约能猜到,这位久未谋面的亲妈,很忙,忙到她的回答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公仔面。” 林慧珊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晚饭。
孙静愣住了,旋而反应过来,就是这边的方便面。
林慧珊见母亲没说话,着意掩盖着自己的口音,谨慎地提问,“你……”
“以后少吃方便面。”孙静在饭桌前坐下,说完这句话,便开始自顾自地翻阅文件。
林慧珊觉得自己的回答很有些多此一举。
她本想顺势问问孙静,你晚餐吃了什么?
不过,看起来孙静并不需要。
“唔食公仔面,我食咩啊?”林慧珊忽然觉得自己冰冷的肚子里,生出了一股火气。
孙静并没有回答林慧珊的反诘,而是看了她一眼,“那天你怎么不穿校服?”
这个问题,两天前有个讨厌的教务主任问过,还有个可恶的多管闲事的男生问过。
当时孙校长把她拦住,要她给那个可恶的男生道歉。
怎么可能!
还好,那个男生居然识趣地溜走了。
而孙校长当时只是平静地对她说,你先回家吧,今天我一天的会,晚上再说。
林慧珊还记得,那天是个周五。
只是,当晚孙校长并没有和她说什么。
因为孙校长十一点多才回家。
昨天呢?
昨天是周六,孙校长也没有和她说什么。
孙校长又是早早出门,晚上七点多回家之后,对她只说了一句,“明天区里有个临时教检,今晚还要忙,你早点儿睡。”
林慧珊并不懂什么是教检。但林慧珊知道,这是她从香港九龙塘的父亲家,来到北京藕花胡同的母亲家之后,听到母亲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两天过去了,母亲终于有时间和自己“说说”了。
林慧珊并不了解她的母亲。她只知道,在她出生之后不久,母亲和父亲离婚,就回到了北京工作。
林慧珊从父亲对往事的最追忆中,能猜到孙静不会是个温柔的母亲。
但哪怕是脾气不好,甚至是暴躁,也比这两天以来的屋子里比气温还要冷的沉默强。
“我……”
“我没给你准备?
“你……”
“林慧珊,虽然咱们俩几乎没在一起生活过,但我还是希望……”
孙静的语气比在学校还要严肃,林慧珊忽然觉得胸口涌起一阵冲动。
她跑进了母亲给自己预备的房间,很快又冲了出来。
“喏,你准备的。”她强压着难言的憋闷和委屈,反问道,“看,我怎么穿?”
校服的两个袖子被林慧珊两只手分别扯着,直愣愣地比划在她的身上。
林慧珊已经快长到一米七的个子了。
校服比她的身形小了一号,甚至更多。
不合适。
孙静意识到,自己距离女儿太远,她们的重逢,又隔了太久。
这个年纪的孩子,比雨后的春笋长得还要快。
“不能穿,你应该和我说。”孙静依然保持着她的平静。
林慧珊不懂她的母亲心里在想什么。
“我冇咩好同你讲!”她大声地顶撞出来。
她真的很好奇,面前这个斯文,平静的中年女人,真的不会生气吗?
她无言地看着孙静。
孙静没有生气,她似乎还在消化女儿的愤怒。
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从包里拿出了手机,孙静迅速接通,“喂,怎么了王主任,你说,啊?”
继而孙静的眉头兀地皱起,“让车撞了?怎么回事儿?交警到了吗?通知家长了吗?出差?嗯,嗯……”
说着,她已经站起了身,去衣架上摘自己不久前才挂上的羽绒外套,一边对着听筒仔仔细细、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对了,司机人扣住了吗?行,这样,您先在那儿盯着,我马上就过去。没事儿。行,好,嗯,再见。”
林慧珊坐在那里,望着这位干练的校长,把电话收进皮包,披上外套,急匆匆地踩上皮鞋。
她已经能在脑海里勾勒出电话里那件事情的大略轮廓。
学生遭遇车祸,父母不在身边,校长现在责无旁贷地要赶去医院看望抚慰。
看她,好负责,好感人啊。
林慧珊在心里赌气地默念着。
孙静并不知晓女儿此时在想些什么,她已经拉开了门,“我出去一趟。”
林慧珊没应声。
“天晚了,别乱跑,有什么事儿等我回来再说。”孙静等不及女儿的反应,推开门,快步离开了。
咔哒。
煤炉里的噼啪声,林慧珊听到了。
很好,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
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夜晚。
失落的许子钊,一个人在藕花胡同漫无目的地走着,从西到东,又从东到西。
经过一盏又一盏疲惫的路灯。
除了三两个归家的行人,再没有人像他一样,无处可去了。
直到他瞧见远远的,胡同深处还有一个人。
站在那儿,抱着胸,来回踱着脚。
……
“你?”
溜达到近前,许子钊这才看清,居然是前天在校门口结了仇的那个林慧珊!
许子钊吓得几乎一个趔趄,小心地后退一步。
他可不想再惹什么麻烦了。
林慧珊也看了一眼许子钊。
看起来,她也认出了她。
林慧珊没有说话,好像也没有了那天早上的强横和执拗,而是安静、沉默。
许子钊想了想,又想了想。
而后他被说也说不清的一种感觉驱使着,走到林慧珊跟前,“你怎么在这儿?”
林慧珊没有想之前那样耸肩,但也没有回答。
许子钊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什么……孙校长让你来的?”
林慧珊皱眉,上下打量着许子钊,显然没有听懂许子钊的意思。
“我是说,那事儿还没完?”许子钊连忙解释,“就是周五你……没穿校服那事儿,校长还要找你?”
“没。”林慧珊耸耸肩。
“那你……”许子钊这就不明白了,二半夜的,林慧珊搁孙校长家门口溜达个什么劲儿呢?
“我也不想来找她,”林慧珊终于搞懂了许子钊的困惑,倒也不加掩饰,“我爹哋再婚了,还说他管不了我,所以我没办法才来的。”
“怎么个意思,孙校长……?”许子钊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但又好像没明白。
林慧珊挂着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表情,笑了笑,“係呀,孙静,她是我妈。”
许子钊又是一个趔趄。
和谁犯冲不好?和铁娘子孙校长,也就是号称三十五中撒切尔的闺女不对付……
许子钊觉得自己打从和新年文艺演出那档子破事儿有了瓜葛之后,可谓是啥啥都不顺。
“那什么……”许子钊挠头,试图憋出几句好词儿,略微改善下和孙校长爱女之间的关系,“你和你妈,还挺像的。”
“什么?”听到这句话,原本渗出一丝笑意的林慧珊,脸再次一沉。
完了,许子钊再迟钝,也能感觉出自己的谄媚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只好全力找补,“你看你们,都喜欢黑色。”
真的?
林慧珊一愣。
她努力地回想着这几天孙静的打扮。
黑羽绒服,黑公文包,黑皮鞋。
低头看看自己。
黑大衣,黑裙子,黑色系带靴。
她不想承认,但许子钊好像说得也没有错。
“也许吧。”林慧珊烦躁地想要转移话题,“你呢,你在这儿做什么?”
想了想,林慧珊又问,“你不会也是来找孙校长的吧?”
许子钊摇头,“孙校长住我家隔壁。”
“咦~~~原来我哋係隔篱屋喎。”林慧珊倒是没想到,来到北京之后打交道的第一个同学,居然成了自己的邻居。
“什么玩意儿?嘎什么窝?嘎吱窝?”许子钊听懵了。
“嗯,那个,neighbor”林慧珊比划着。
“哦哦,就是邻居嘛,”许子钊悟了,“对,咱们算是邻居。”
“邻居……”林慧珊模仿起来,“你呢,为什么不回家?”
这次换做许子钊回避了起来,遮遮掩掩地道,“没什么。”
而后,是一阵尴尬的安静。
林慧珊忽然笑了,努力地用贴近许子钊腔调的普通话发问,“喂,你唔会喺要离家出走吧?”
“没,没,没有啊,就跟外头待会儿。”许子钊居然结巴起来,而后迅捷地瞟了一眼自家窗口,“诶,你小声点儿。”
行,林慧珊猜出了正确答案,满意地点了点头,“哟呀,没想到你这种模范学生,还有这么一日……咩呀,同你爹哋吵架了?“
许子钊不敢再看林慧珊,仿佛怕她勘破自己全部的秘密,只好看着自己的鞋尖,“没有,我妈。”
林慧珊对许子钊同情起来,“她们……都是这样。”
看到为了和母亲吵架而烦恼的许子钊,林慧珊几乎是一瞬之间,就想起了突然离开的孙静。
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里,好几天都说自己很忙,忙到没时间和自己哪怕多说几句话的母亲。
妈,都是一个样。
“趁我妈没回家,去我家待会儿?”林慧珊开出了建议,但又很快否决,“算了,我家好冷嘅……”
林慧珊思忖着旁的去处,“诶,你们这里晚上天黑得好快呀,香港嘅个钟,街上好热闹嘅。”
“嘁。”许子钊不敢太大声,“这么冷的天,谁在外头待着啊。”
“我们呀。”林慧珊倒是不管不顾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吓得许子钊迅速往胡同口转移了几步,生怕林慧珊的笑声惹来周雪梅的注意。
“诶,你们这里有咩地方可以逛逛啊?那个生火的,我真的搞唔定,再讲啦……”林慧珊拍了拍许子钊肩膀,打趣道,“离家出走的人,不能就在屋门口站着吧?”
许子钊也乐了,脑中盘算起来,“书店?”
林慧珊大跌眼镜。
“电影院?”这已经是许子钊能想出的最接近玩乐的场所了。
林慧珊口吐啧啧声,“我是想说那种……好玩的,刺激的。”
许子钊窘迫地挠头。
这个问题去向叶迪打听,或许还有些门道。
问他?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