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静的家在这条胡同的中年女人们口中，那是出了名的干净。
不是因为孙静爱收拾，是因为孙静没空买东西。
周雪梅时常开玩笑，说赶明儿胡同拆迁，孙静完全可以随时拎包就走，搬家一点儿不带费劲儿的。
冬天一件大衣，一件羽绒服，几件套头羊绒衫、呢子裤，再有两只皮包，就是孙静的全部家私。
而且，大都是黑色的。
在喜欢黑色这件事儿上，她的女儿林慧珊也不例外。
不过现在孙静的家里变成了小卖部，摆的是满满当当。餐桌上，茶几上都摆上了瓶瓶罐罐不说，还多了三个女人。
两个，孙静很熟，还有一个，孙静很陌生。
周雪梅、赵晓芸、唐老师，三个女人都亲热地围坐在孙静旁边。
唐老师率先握住了孙静的手，“孙校长，你对王先生印象怎么样呀？”
“挺好的，”孙静客气而谨慎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唐老师。”
“这有什么好谢的嘛，”唐老师露出了她职业的笑容，“晓芸和雪梅都跟我说过你的事儿 ，那她们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呀。孙校长我给你讲，王先生呢，他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们蛮熟悉的。”
说着，唐老师向孙静凑近了些，“王先生跟我讲了，他对你印象特别好。”
孙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这太客气了。”
周雪梅听到孙静的谦辞，很不认同，“孙静，我看唐老师的朋友绝不会是客气，晓芸，你说是不是？”
赵晓芸完全赞许地点了点头。
周雪梅抓住孙静的另一只手，“咱们孙静这气质，谁能不满意呀。”
“是呀孙静，要是谈得来，你们得多见见呀，”赵晓芸也忙着在一旁出谋划策，“这感情，总不见就淡了。”
孙静心中觉得事情远没到那一步，还没开口，却觉得手腕一紧。
倒是陌生人唐老师抓着孙静的手，又看了看孙静的眉眼，露出了一副担忧的表情。
“孙校长，我听王先生说了，你工作特别忙。刚才我在雪梅家，她们说你回家了，叫我一块儿过来见见你。我一看你啊，就觉得王先生说得没错，你看你的眼纹，是有一点儿重了。”唐老师扭头，征求周雪梅的意见，“雪梅，你看看，是不是？”
周雪梅听了唐老师的话，再看看孙静的眼尾，越发觉得孙静平时看起来还算平整的脸上，现如今简直称得上沧桑不已。那几条鱼尾纹深如川壑，真叫人看不下去，“还真是，孙静，你真得保养保养了！别光顾着学生，顾着点儿你自己！”
孙静被三人看得发毛，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我没觉……”
“孙校长，要我说我们真是有缘，刚才雪梅跟我一讲，我就想起来，我这不是正好带了一些护肤品给你吗？”唐老师手从茶几上的一排护肤品上划过，“日霜、晚霜、精华露，都有的。到我们这个年龄啊，用点儿好东西，没坏处。”
孙静还没点头，赵晓芸已经认同得五体投地地点了点头，“孙静，我跟你说，我把我那些抹脸的都换了。”
孙静还没动作，周雪梅的脸凑了过去，“诶，我看还行啊，我怎么感觉你又白了点儿？”
“是吧？”赵晓芸不顾直射在自己头顶的白色顶灯，怜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唐老师新给我的带的升级产品，不行你拿个空瓶儿，一会儿去我家先蒯点儿，睡觉前试试。”
“诶，孙静你也是，咱俩一会儿一块儿去她家。”这等好事，热心的周主任不能忘记胡同里的任何相熟的一个老姐们儿，“你这好事将近，保养可一点儿也不能松懈！”
“其实，我……”孙静语塞。
“你到底感觉怎么样啊？”周雪梅品味着孙静话里的意思，“嗐，咱都这么大岁数人了，要是再婚，那就是搭伙儿过日子，也没什么可羞臊的！你要是觉得行，就继续约嘛！”
“是的呀孙校长，”唐老师也乘胜追击，“要是觉得不错，把他请到家里来坐坐嘛，正好见一见你女儿……”
孙静正想着如何开口，突然，却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巨响！
原来是门从外面被大力推开，由于门外的人力气过大，房门又撞在墙上，才弹了回去。
林慧珊伸手格挡着反弹的门，怒不可遏地叫着，“见什么见！你们有完没完！操心操心自己行吗！”
饶是周雪梅这样见多识广的，也愣了一瞬，之后赶紧开口圆场，“慧珊回来了？”
孙静却是脸色一沉，“慧珊，你怎么才回来？”
林慧珊明知母亲的意思，却抬杠似的回了一句，“怎么，现在回来不合适啊？”
孙静见女儿在众人面前如此不礼貌，刚想发作，没想到她的好女儿却率先发难，快步跳到了唐老师面前，手指着满桌的护肤品，“你不就是来推销护肤品的吗？走走走，赶紧走！我们没兴趣！”
说着，林慧珊恨不得抓起桌上的瓶瓶罐罐，就要往唐老师身上丢。
孙静见女儿如此无礼，脸也拉了下来，教训道，“林慧珊，你到底在这儿发什么疯？”
周雪梅见母女两个如此剑拔弩张，马上拿出了自己调解的功夫，“诶呀，慧珊，其实这事儿八字也还没一撇，你先别那么大抵触情绪，再者说大家也是为了你们娘儿俩好。”
“是呀慧珊”，赵晓芸也设身处地的帮腔，“阿姨是过来人，一个人带孩子的辛苦你不懂，你得多为你妈想想……”
“这就是慧珊啊？”两个女人还在劝慰着林慧珊，唐老师却突然在其中迎难而上地开了口。
仿佛不经意之间，她的鼻翼翕动两下，假装满脸惊讶地大声问道，“慧珊，你身上怎么有股烟味儿啊？”
“你管不着！”林慧珊见这唐老师起手就是一句找茬儿，怒不可遏。
她当然不能说出这是在胡同口分别时，叶迪又掏出他的玉溪，抽了一根。
可这样一来，她的嫌疑也就愈发大了。
“诶，慧珊，我跟你说，现在好多学生下课以后，说是什么去打球啦，去同学家复习啦，”唐老师耐心地对林慧珊说，“其实啊，根本就是偷偷跑去网吧了，特别是好多男孩子这样，在那一边抽烟，一边打游戏，你一个姑娘家，孙校长也忙，你可得懂事，不能跟他们学的呀。”
不过，这话显然是说给在场的三个中年女人，特别是孙静听的。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跟他们学了？”林慧珊再傻，也能咂摸出唐老师话来的味道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好，孙校长，要是有机会……”唐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慧珊，又望向孙静，“叫王卫国过来，一起聊聊，他特别喜欢孩子，我觉得他肯定能跟慧珊相处得很好的。”
“你能不能别多管闲事儿，我不用你给我推销后爹！”林慧珊听到唐老师还不罢休，硬邦邦地反驳着。
“林慧珊，你闭嘴！回屋去！”孙静见女儿如此放肆，也很不给面子地吼道。
林慧珊挺着不动。
“行，那我就先走了。”唐老师不紧不慢地起身，看起来全然没有被发疯的林慧珊吓退，然而，走到门口时，她附在孙静耳边，小声地嘱咐着，“孙校长，你可要多陪陪慧珊，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情绪波动特别大。其实要我说呀，你的事儿倒在其次，但你可一定多关注她，千万不能让孩子学坏啊。”
“你有完没完？走走走走！”林慧珊见她这副嘴脸，就知道没什么好话，肯定又在挑拨离间，于是对着门口大喊。
尴尬的周雪梅、紧张的赵晓芸，以及淡定的唐老师纷纷离开了。
孙静关上门，深吸一口气，转身，“林慧珊！你太过分了。”
林慧珊迫不及待地解释，“妈，你知道那个男的是什么人吗？你就要跟他好？刚才周阿姨和赵阿姨在这儿我不好意思说……”
“你干吗去了？”孙静突然打断她。
“我没干吗。”
“你去网吧了？”
“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身上烟味儿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林慧珊没想过出卖叶迪。
出来做事讲个“义”字，尤其是对兄弟。
她脑子里没长出过“出卖”这根筋。
但这更加深了孙静的疑虑，“林慧珊，我记得你从来没跟我撒过谎。”
“妈，你不相信我是吗？”
“你先说你身上烟味儿哪儿来的？”
“那你觉得从哪儿来的？”
“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你也没打算好好跟我说话。”
“林慧珊，我有工作，我不能二十四小时盯着你，你能不能管好你自己？”孙静忽然疲倦而崩溃地坐在沙发上。
“……我！”林慧珊试图说些什么，但最终她也突然感到一阵疲倦。
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显而易见的好事，她要保护母亲不受害，她要保护她和母亲脆弱的小家。
但现在看起来，她才像是搞破坏的那一个。
“算了，你想怎么以为就怎么以为吧，我要睡觉了。”林慧珊看了一眼靠在沙发上的孙静，再没说话，趿拉着拖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林慧珊，你来一下。”晚自习开始前，班主任破天荒地站在教室门口，对林慧珊摆了摆手。
校长的女儿，既不爱学习，更不好惹，平日里班主任都是敬而远之的。
这也让林慧珊摸不着头脑。
本以为情绪不振、百无聊赖的一天就要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谁能想到班主任突然在这时候想起了自己呢？
林慧珊走出教室，看着班主任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
“昨天晚上你干吗去了？”班主任上来就是这样一句发问。
“你干吗去了”，林慧珊这几天已经听够了这个问题。
“没干吗啊？”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你是不是带薛宇航一起去网吧了？”见林慧珊并不接招，班主任径直追问。
不是，有完没完？林慧珊按捺了一天，藏在阴沟里的烦躁，重新被掀开了盖子，涌了出来，“老师，你干吗这么问？”
“薛宇航他妈妈打电话来，说薛宇航昨晚上从家出来，说是自己和你在学校自习。”班主任满脸惋惜。
薛宇航这个孩子是有点儿不合群，可谁能想到也学会了撒谎呢？
“昨晚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后来再一问，他就承认他是和你一起去网吧了。”班主任沉声说道。
兴许就是这段时间和这个林慧珊在一起混，学坏了。
“我没有。”林慧珊不知道薛宇航有没有去网吧，也不知道薛宇航昨晚去做什么了，更不知道薛宇航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只知道她自己没有去。
“林慧珊，我知道你和薛宇航关系不错，但不管是你们谁提议的，这种事情我都不希望再发生。特别是你，你是孙校长的孩子，我得对孙校长负责……”见林慧珊咬死了不松口，班主任想到来硬的着实不妥，觉得搬出孙校长，打打母女感情牌，不失为一招不错的选择。
可这一招好像并不怎么奏效。
林慧珊的表情不但没有舒缓，倒显得更拧巴了，“你们到底有没有人相信我？我真没去！”
“真没去？没去那薛宇航为什么说你去了？”班主任哑然失笑，无奈地一摇手，“谁能证明你没去？”
“叶迪，”林慧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叶迪能证明！”
班主任又是一笑，自以为看穿了林慧珊的计谋，“我知道你和叶迪关系好。”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你说什么，叶迪当然都不会否认了。
叶迪，班主任是信不过了。
林慧珊知道，叶迪在学校，也是被老师们打上了“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那种学生。
一旦被打上了这样的标签，就意味着——
你的话不那么可信了。
还有谁？
还有谁？
林慧珊大脑里的挖掘机疯狂开洞，不停的翻动着每一条脑回路。
突然，她灵光一闪！
“许子钊，许子钊能证明！”
她没有去网吧，但许子钊去了。
她亲眼看到的！
她清楚地记得，非但她看到了许子钊，许子钊恰好抬头，也看到了她！
许子钊一定看到了自己转身从网吧走出去。
她的话老师不会信，叶迪的话老师不会信，谁让他们都是那种不怎么好的孩子呢。
可许子钊就不一样了。
从里到外，从小到大，从白天到黑夜，从藕花胡同到三十二中学，没有人不说许子钊是好孩子。
许子钊给她作证的话，一定管用。
林慧珊扭头，对着教室里就要喊许子钊出来。
可她嘴巴都已经张大，声音却堵在了喉头。
许子钊的座位是空的。
校服外套不在，书包也不见了。
许子钊人呢？！